51 擿伏03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束辛蜷縮着身子和季涼躺在一張病床上。

季涼用另一只沒有打石膏的臂膀,将這個單薄的少年緊緊擁在懷裏,時不時地用指腹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痕,低沉的聲音在束辛的耳邊萦繞:“星星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報了湛應連的仇,将李晟峰那個畜/生送上法庭!”

束辛的眼角擒着淚,猛地吸了吸鼻子, 一手輕輕搭在季涼的腰間。

其實他對于白志兵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了,只記得五歲那年,在他父親和後媽成婚的那天曾見過白志兵一面。也許是潛意識為了保護自己刻意将那段黑暗的記憶抹去, 也連同抹去了志兵哥的臉龐。

沒過一會兒, 寂靜的病房中便不再有聲音,只剩下兩道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突然一個聲線粗狂的男聲高呵一聲,身邊頓時出現了很多一群莫名的人圍擁在一起,大家都墊着腳, 臉上仰着喜悅, 新奇的笑容。

“上花轎咯——, 金魚鬧荷花,丹鳳卻朝陽,麒麟送貴子,喜字照滿堂, 新娘子出嫁咯——”鞭炮聲鵲起,鑼鼓喧天,喜氣洋洋。

束辛定睛一看, 這裏似乎是一個大宅院的門口,一群人簇擁着一個出嫁的新娘上了花轎。周圍觀看的人連連都拍手叫好。

束辛站在人群中好奇的張望,只見不遠處的新郎官騎在白馬上,背影似乎還有些熟悉,他的周圍有一群穿着紅色西服的家丁,在新娘上轎之後,迅速扛起轎子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這個年代還有這樣的結婚方式?

束辛在擁擠的人群中被推着向前。忽然,身邊一正在鼓掌的手臂撞了他一下,他才注意到,不止是新娘新郎,這周圍的人各個都是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看樣子應當是晚清時代的裝束,長辮子耷拉在腦後,每個人皆是長袍加身。

束辛隐約生出幾分好奇,這是什麽時候,這個新娘又是誰?

不曾想,新娘真的掀開了轎簾向外探了一眼,只是在她扭頭的那一瞬間,蓋頭被風輕輕吹起,那個模樣竟是……

“啊——。”

一瞬間,冷汗布滿了束辛的全身,他驚恐的摔倒在人群之中,周圍的人的臉都紛紛轉向他。

他們全部都是一模一樣的臉!那是繼母的臉!

轎簾随風舞動着,新娘的紅唇微微揚起,襯的本就慘白的面龐更加沒有血色。

束辛幾乎吓暈過去,他癱坐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

街道不遠處的幾個孩童追逐跑鬧,口中吟唱着“上花轎喽——金魚鬧荷花,丹鳳卻朝陽,麒麟送貴子,喜字照滿堂……”

所有的景色快速褪去,束辛猛地坐直了身子,睜開雙眼,汗水沿着臉頰一直往下流。

此時已經天亮。病房裏,護工正拿着參了消毒水的拖把在拖地。坐在床邊的季涼看見束辛驚魂未定的樣子,順勢将他摟在了懷裏,低下頭輕聲道:“星星,怎麽了?”

“做了一個噩夢....。”束辛擡手擦了擦汗,擡眼看見木慧蘭正站在床邊,雙手負在胸前審視着自己。

束辛低頭吞了吞口水,刻意錯過那道冰冷的目光。

季涼似乎留意到了束辛的拘謹與害怕,他握住束辛的手,落在束辛臉頰上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

“木慧蘭女士,請你趕緊将東西還回來!”季涼冰冷且不容抗拒的聲音襲向木慧蘭,令她身子輕輕一顫。

“丢了,丢進海裏了!”木慧蘭不甘示弱,挺起胸膛冷聲回應季涼。

“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小把戲?”季涼冷笑一聲,銳利的目光刺向木慧蘭,“兩個選擇,趕緊把戒指還回來,親自戴在束辛的手上,要麽就請你回到英國去,以後咱們各過各的,誰也別來打擾誰!”

“你...!”木慧蘭登時吃了癟,好一個一報還一報,這個小崽子居然敢用這樣的法子來要挾自己。

“侄兒,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木慧蘭伸長脖子,用斥責的語氣向季涼說道:“陽光大道你不走,非要玩水上漂,我就問你,這個小子以後能給你傳宗接代嗎他能照顧好你嗎?”

季涼怒視着木慧蘭,語氣重了幾分,“什麽傳宗接代,你自己做到了嗎?這麽大年紀了還欺負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你怎麽就這麽不害臊呢,你這麽想傳宗接代,你自己生一個不就完事了?”

木慧蘭登時又氣又臊,嘴巴張到能賽一個雞蛋進去。她一手插着腰,一手指向季涼的臉,怒罵道:“兔崽子,你竟然敢這樣和你姑姑說話,我....,我這麽大年紀了,我還能生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不懂!你自己不能生,就逼迫着束辛去生,”季涼寬厚的手掌搭在束辛的腦袋上,揉了揉他柔軟的發絲,“要什麽孩子,束辛就是我的孩子!”

木慧蘭嘴唇發顫,氣的頻頻搖頭,指了半天也說不出半個字,最後竟然一甩手,仰頭帶着哭腔說道:“大哥大嫂你們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好兒子啊,竟然,竟然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少來!趕緊的!”季涼的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把戒指還回來,不然我就上手了!”

“好。好。太好了,”木慧蘭憤然扭頭,拾起放在一旁的絲絨手包,從裏面掏出了那枚戒指,“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季涼一把奪過戒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束辛的無名指上,轉頭對木慧蘭說道:“還有!”

“還有什麽!”木慧蘭怒瞪着束辛手裏的那枚戒指,心有不甘。當時她為了恐吓束辛,确實丢了一枚戒指進去,但那是當時在英國随手買的一個首飾,新鮮勁兒過了之後早就不想要了。

“你當初怎麽承諾我的,你自己忘了?”季涼的嘴角向上勾了勾,“現在你有侄媳婦兒了,海市那套留給我的婚房呢?還有車子,五金,彩禮,一樣都不能少!”

“做夢去吧!”木慧蘭冷冷丢下幾個字,“砰”的一聲,甩門而去。

“放心,該屬于你的,一樣也不會少。”季涼的眼神裏含着濃濃的寵溺,他低下頭在束辛的唇上一吻,“我怎麽會虧待你。”

“其實...,我真的不在乎那些,只要咱們能平安,健康就好。”束辛的目光落在季涼打了石膏的胳膊上,心裏又一陣陣地揪着疼,“疼嗎?”

“疼,特別疼,但是沒有這裏疼,”季涼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怎麽就這麽傻呢,她讓你跳你就跳,萬一出事了怎麽辦?海水那麽冷,凍壞了怎麽辦?還好有順子在,如果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你怎麽辦?”

束辛莞爾,昨晚受到的委屈瞬間煙消雲散,“她好歹也是你的姑姑,你以後還是要對她禮貌一些。”

“沒事,我和她之間就是這個相處模式,你不用管。”季涼長嘆了一口氣,“湛應連到底是你的什麽人?為什麽從沒有聽你提起過”

束辛的眸子暗淡了幾分,他轉頭看向了桌面上的那封信,比劃道:“湛應連,不,應該是白志兵,他是我後媽的弟弟,小時候相處的時間不多,只聽說後來他去省城裏讀書了,沒想到竟然是進入了CJF。”

季涼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拍了拍束辛的後背,“逝者已逝,咱們還要好好活下去,才不枉他的這番苦心。”

束辛嘆氣,繼續筆劃道:“接下來怎麽辦?”

季涼:“既然白志兵給我們留下了重要的線索,那我們就得加快速度,想辦法找到信上的那位伯克利醫生,還有,我要早點回公司拿到五峰聯盟安插在華國的人員名單。”

束辛:“既然如此,為了重新博取李晟峰的信任,只能用點非常手段了。”

一番商量之後,得出的結論讓季涼十分猶豫。他知道這的确是一個絕佳的法子,可一旦引起李晟峰的懷疑,則将會給束辛帶來極大的傷害,他不敢賭,也不能賭。

束辛搖了搖頭,直覺告訴他,李晟峰一定不會傷害自己。

束辛用手語告訴季涼:“李晟峰的童年遭遇過傷害,所以會對同樣的人抱以同病相憐的情感。”

季涼卻無比冷靜地回道:“束辛,我并非不懂心理學,你也知道這并不是絕對的,他也可能會将自己的經歷加注到和他同樣的人身上,毀滅他人的思想。”

束辛點了點頭:“心理學表明,童年不幸的人,将會在不由自主中選擇模仿施加傷害的人,再去傷害其他人,但是我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自己。”

季涼注視着束辛的雙眼,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好。但無論遇見什麽事,都要提前和我商量,不能自己貿然行動。”

新澤西。

李晟峰坐在家中品嘗着手中的紅酒,他眯眼眺望向窗外,看着對面那棟空蕩蕩的別墅,心中竟然有點想念那對同性夫夫。

忽然,手裏傳來一條推送——束辛在臉書裏更新了一篇文章!

束辛竟然還活着?!

杯中的紅酒傾灑了一些,顫抖的指尖點開了那篇文章。

1938年,民國二十七年,地點漢城。

蔣某人制定了保衛無害的作戰計劃,此戰利用地形和工事,逐次抵抗消耗倭寇軍,最後轉為敵方攻我守衛的戰争态勢,這一戰就是著名的漢城會戰。

然而那一年的漢城,不只是那一場戰役艱苦卓絕,還有漢城的人民,以及那些藏匿在功章背後,隐藏在歷史之中的那些間/諜。

他們的一生忍受着罵名,忍受着百姓的唾棄,忍受着懷疑,默默奉獻卻不求回報,但是他們的居功至偉,只有他們燃燒的澎湃鮮血才知道!

熙熙攘攘的漢城街頭,到處都是叫賣聲,一片繁榮安定的景象,但是人人都可以感受的到,在這繁榮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那被壓抑的沉重恐懼。

束克文走在街頭上,口中叼着一根不知從哪裏來的草根,走在漢城的大街上,他渾身破破爛爛,身上有着幾分地痞流氓特有的流氣。

路邊時不時開過一輛又一輛的車,車上面穿着倭寇軍服的官兵正用蔑視震懾的眼神掃視着路邊的人。

束克文知道,此時的倭寇軍剛剛入駐,他們需要一個人,一個華國人,來擔任他們的親日隊隊長。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注意到了蹲在路邊眯着眼的克文,軍官的視線被克文的氣質所吸引,于是當下決定,他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地痞流氓,讓整條街都厭惡的人。這樣的人一旦得了勢,就會加倍的讨回當年受的那些委屈,當然,這樣的人更不用提什麽愛國的骨氣。

軍官指了指路邊的克文,克文趕緊點頭哈腰的迎了上去:“大人,您吩咐?”

倭寇軍官帶上了一絲微笑,這微笑不是給克文的,而是給自己的,果然沒看錯。

“你,做親日隊隊長,可行?”

克文仿佛聽到了天大的喜訊,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路邊的老百姓看到之後,各個面目厭惡嫌棄。他們預感得到,這人一旦得了勢,必定會不斷騷擾他們,未來的日子只怕更加艱難。

“我行!大人!我絕對可以!您放心!”克文高興的語無倫次。

倭寇軍官手上撐着劍,滿意的看了一眼克文,将剛才手下遞過來的東西交給克文:“你,好好表現!明天來司令部報道!”

克文點頭哈腰地送走了倭寇軍官。

當倭寇軍的車消失在路盡頭時,克文的臉上所有的谄媚,瞬間都收了回來,他的眼中燃起了濃濃的恨意,看着車子遠去的方向,克文的眼睛中閃過了屬于華國漢子的剛毅。

誰能想到,這個衣着破爛的流氓不是一個從別的城市逃難來的混混,而是華國游擊隊中的一員!誰又能想到,這個男人曾經是穿着軍服,走路風風火火的華國戰士。

克文的腦海中不斷的回想着隊長和自己說的話:“克文同志!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你會讀書寫字,腦子也比尋常同志活絡,這個任務是很有難度,并且非常危險,你願意接受這個任務麽?”

這個站姿筆挺,渾身充滿熱情的小青年立刻公正的行了一個軍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燃着火焰:“保證完成任務!”

故事在這裏完結,李晟峰看到了束辛底下的文案:“這是我爺爺找尋了一輩子的大哥,也是我的大爺爺,然而找到的卻只有這一些歷史殘段。我們不知道他後來結果如何。作為間諜進入特務機關後又經歷了什麽。什麽時間離世。可祖輩且有如此的志向與毅力,我雖啞,可四肢建在,頭腦清醒,我又有何不可?"

李晟峰仿佛被這句話所擊中,束克文幾乎改變了李晟峰的一生!

那人是一個退伍兵,無父無母,無任何親人,他也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自己是戰争時的英雄,但是他卻在孤兒院裏散發着自己獨有的光芒。

他自願照顧孤兒院裏所有的孩子,每一個孩子都被他慈祥的撫摸過頭,遞過糖果,特別是他對小小年紀就聰明過人的李晟峰尤為喜愛!

可惜的是,束克文沒過多久就去世了,臨去世之前他将自己的故事告訴了小小年紀的李晟峰。

他叫束克文,因為戰争所以和唯一的弟弟失去了聯系,一生未婚娶。

束克文在臨死前撐着身子去政、府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只是為了給李晟峰争取一個上學的機會!

就這樣李晟峰才走出了大山,後來才因為高智商被布萊恩看重,帶到了美國。

李晟峰的雙手幾乎在顫抖。

他很想吶喊,他終于找到了束克文的家人,即使李晟峰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在他的心中,克文是他的親人,猶如父親一樣的親人!

唯一的親人!

李晟峰在束克文去世之後,再也沒有将任何人當做親人看待,無論是布萊恩,還是黛佳,但在此刻,他對束辛竟然産生了一絲親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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