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年初六,新一年見各家掌櫃的頭一日。早早的,賀景楓便把封洋備好了,打算待會兒到燕街那間坐一會兒,同掌櫃喝幾盞茶,再到城中馀下幾家都坐坐。
往後的天氣,大雪是不會再有,只是要等到暖天兒,得三四月份,還得冷個一月多。今兒飄小雪,雪花小的,打天上落地下,就融成了水,攪得到處濕漉一片。
小鐘在車裡等賀景楓,瞧他打大門出來,朝他揚了揚手,“少爺。”
“怎麽,新年就愁著一張面?”賀景楓瞧他,嘴角添了點笑。小鐘瞥一眼賀家司機,“老爺讓您先回宅子一趟,他有話要同您說。”
賀景楓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些許,“成,那你先到燕街去,教掌櫃勿急等我了。”
自打何容珍搬來水井巷,老宅賀景楓少回了。東廂屋,遠瞧,梁玉芳在逗耍養的白貓,近了,賀景楓同她對視,笑意不達眼底,喚了聲不常的:“太太。”掀開了北屋門簾。
這兒不常住人,沒人氣的屋冷清,眼皮一擡,賀景楓直視正中坐著的賀封,他上年紀,為不顯老态,一根滑玉梨木手杖不離身,此刻,正倚著閉目養神。
沒什麽起伏的聲調,他喚了聲:“爸。”人常說,像爹娘的孩兒得寵,這話一點兒不假,賀景楓像年輕的賀封,初回玉城的稚氣,這會兒全給磨盡了。
杖底觸地,“咚”的一聲沉悶,賀封沉聲道:“坐。”開門見山,微凹于眶中的一雙眼睜開,小添上些許淩厲,落到賀景楓面上,“人你要了?”
“是。”
他答得冷淡,賀封輕颔首,喝了口茶:“打算如何?”
“該如何便如何。”虎口撐住面頰,賀景楓瞥屋中心炭盆,漫不經心。
“哦?”賀封一笑,望著他,一眼看穿他漫不經心皮子下的真念頭,“你想要他,做你的正頭‘太太’”
他笑,賀景楓便也笑,“是。”賀封瞧清他眼底笑意,眼神一凜,“若我不允,你當如何?”
“您心裡清楚,我和母親并非十分的依仗您過日,您猜猜?我回來前,叔叔同我說了什麽?”賀景楓面上笑意盡斂,直對上賀封一雙厲眼。
南方的叔叔無子,他能對賀景楓這個侄兒說些什麽,賀封不用猜也曉得,待在玉城做賀家半掌事的六少爺,還是到南方叔叔府上,做掌事的少東家,賀景楓尚有得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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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又露出笑意,靠著椅子,“和恩的身契,我想在太太手裡,您希望我親自跟她要,還是您替我去要?”
賀封不答,直直瞧他,等他把話說完。
“這麽多年,她做的事兒,您心裡頭清楚,您自然也清楚,她想要什麽,我想一家子在同個屋簷底下活,還是不扯破的好,也算給您留點臉面。我只有一句,您任由她作踐我母親,我可不任由!”
他小時候不曉得,這會兒還不曉得梁玉芳心裡想什麽,便是蠢!她是正頭的大太太,花轎子,紅鞭炮,歡天喜地的進了賀家門,連生了兩個丫頭,老太太嘴上不說,可自打何容珍生了賀景楓,雖不讓她進門,可沒少和孩子親近,她怎麽能不怨,不恨!丈夫為一個舞女鬧翻了玉城的天,教她丢盡了臉面,老太太心裡亦介懷她,她心裡頭要苦壞了。
她想,稚子總是無辜,想把賀景楓養在膝下,可何容珍一受,便是賀封十數年的寵!老太太去了,更是把她娘倆兒接到宅子裡住。
西廂屋裡的歡聲笑語,她聽了十數年,厭透了,也恨透了,總得有個聽不著的時候。
話說盡,賀景楓起身,“今兒是初六,各家掌櫃還在等我,您保重身體。”走到簾子處,他想起句忘說的,頓住腳:“至于梁寶山,您若不願意動手,我可代勞。”言罷,攥著簾邊的手一松,袍腳一掀,跨過了門檻。
簾子遮住了外頭光,光影慢慢縮小,最後在賀封噙起的嘴角落下小小一團。
小雪終于在傍晚化作冷雨,淅瀝下起來,賀景楓擰著繃了一天的眉心,跨進院裡。屋簷下,擺著兩張躺椅,何容珍蓋著張毯子,似是睡了,另一張躺椅上,遠和恩正在剝核桃吶,袍擺子作兜,裝了滿滿,聽著聲兒擡頭,見是賀景楓,眼兒一彎,要笑,張嘴要喚他。
賀景楓眼疾手快捂著他嘴,“媽睡了。”遠和恩睜大眼睛,想告訴他何容珍沒睡哩,“嗚嗚”的像只受迫奶狗。
“嘬嘬嘬……”賀景楓連著親了他幾下,才鬆手跟他說話,“小聲些。”遠和恩扭頭瞧了眼何容珍,才曉得她睡了,乖樣兒裡有歡喜,抓了把核桃讓賀景楓吃,“哥,我想你哩。”
直白的親近話,能不讓人歡喜嚜,賀景楓嚼了一嘴巴的核桃香,把人從躺椅上抱起來,順手把絨毯一併撈在手裡,含糊問他,“有多想?”
遠和恩不知羞,見他哥抱他,腿也纏上去,賀景楓拿絨毯裹了他,和他抵面,“快說,有多想?”
一兜子的核桃都要散了,夾在他和賀景楓中間,遠和恩手裡又抓了一把,臉快貼賀景楓肉裡了,露著紅耳朵根,“想,嗯……有一兜核桃這樣多哩。”
賀景楓怕吵醒何容珍,抱著他往屋裡走,心裡要被歡喜勁兒漲破,踢開屋門再一腳關上,吃遠和恩的嘴。
散著的絨毯子,床上亂落的核桃仁兒,他手摸進人衫子裡,面上還灼灼瞧人,親了口遠和恩白軟下巴,摸著人濕乎乎的腿根,煩人的問:“是哪兒想,是這兒想還是心裡頭想?”
遠和恩夾著他的手,臉紅了一半,已經開始讨饒了,“哥……”親了口重的,賀景楓起身把帳子放下,又去鬧人,“怪會招人……”不曉得碰著遠和恩哪兒,惹得他直笑……
簷下,何容珍做了個夢。到了她剛生下賀景楓那會兒,懷身時候養得好,孩兒落地沒兩天,她胸口就漲得發痛,又是第一回 養孩兒,喂得太飽,和陳媽正說話,一扭頭,賀景楓就吐奶了。
這日子過得太快,眼兒一閉一睜,半輩子過了。
開春的時候,她要到鄉下瞧她的地,她要在高堂上坐著喝和恩給她敬的喜酒,她要做婆婆抱孫兒……
她做著美夢,只是夢裡再沒了賀封。
End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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