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阡陌交錯,雞犬相聞,晨曦灑落,照亮四方煙火。

西鳳村來了一個生人,來人迅速吸引了全村人的注意。不僅僅是因為村子閉塞,更多的則是因為那人奇異的造型。

此人生的極為高大,精肉的肌肉隐藏在粗布衣衫裏,刀刻一般俊臉布滿青色的胡茬,更添了一份男人味兒,更為奇特的是,他是一頭短發,堪堪有一指長,粗硬的發絲像是鋼絲一樣倒立,着實令人好奇。

一路走來,除了有一些生面孔,闊別十餘載的村子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十年,對于人來說是生命中一大截的光景,對于村子而言,也就是彈指一揮間吧。

餘多暗暗思量。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到這個地方,直到站在只是比記憶中更加陳舊的熟悉門口,他也沒想出一個所以然。

到底是在希冀着什麽,還是想證明些什麽……

“餘明,你個懶小子,太陽都照屁股了,還不起來!”

十年過去了,那婦人的聲音依舊沒有變化,只是臉上盡顯滄桑。

半天沒聽到兒子的回應,婦人一臉怒氣的跑進屋,不一會就揪着一個半大少年的耳朵,插着腰在一旁罵的震天響。

沉默蒼老的老父親在一旁抽着旱煙,雙胞胎妹妹在一旁捂着嘴,嘲笑哥哥的狼狽……

嘈雜,又很溫馨,顯得門外的餘多更加格格不入……

久違的景象喚醒了餘多記憶深處被埋葬許久的記憶,其實他也曾經有一個簡單溫馨的家……

那時候的餘老爹,還是一個健壯的青年,孔武有力的臂膀是餘多游戲的港灣,他還記得那時候的老爹還不是那麽沉默寡言……

可是自從他八歲那年,母親患病,花光家底之後還是撒手人寰,他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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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父親就迎娶了後娘進門,他還記得結婚前夜,長時間對他保持沉默的老爹對他說:

多,你是爹的兒子,不管怎樣爹都會保護好你。

他信了。

後娘進門,反正是不短他吃,但是家裏的,地裏的活卻是一點都不能少幹。

就如此,在外人眼裏,甚至是在餘老爹眼裏,待他都是仁至義盡。

餘多對此沒有任何怨言,兢兢業業操持着這個家,盡心的哄着弟弟妹妹,也僅是因為爹爹那一句

“你是爹的兒子,不管怎樣爹都會保護好你。”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十六歲,國家要征收徭役,家裏兩個男丁的人家,必須選擇出一個徭役,或者交付十五兩銀。

餘多剛好成年,這對于餘家無疑是一個噩耗,或者是對于餘多而言的噩耗。

餘家這樣的人家,要拿出十五兩銀子,那就要賣地賣房,而對于農家來說,沒有土地就是要了一家人的命……

餘老爹去服徭役的話,沒有長男的家裏,也是過得艱難,所以從一開始,結果就已經注定——只能是餘多去。

餘多清楚的記得,繼母插着腰,指着自己鼻尖告訴他,‘白養了你這麽多年,現在該你給家裏做些貢獻了,你必須去!’

這是繼母第一次在他面前撕破冷漠的面具,頗有些他不去就把他綁了送過去的意思。

繼母頤氣指使的叫罵,弟妹的哭鬧,餘多都沒有理會。

十六歲的已經是半大少年,端坐在柴房——他生活了數載的“家”,他在等着餘老爹,既害怕又有些希冀。

餘老爹嗫喏着嘴唇,半天沒有吐露出半句話,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餘多了面前……

這一跪,什麽都明了了,古來征戰幾人回?他的命是爹給的,如今就算是還給他,從此兩不相欠……

風沙眯了眼睛,淚水不受控制的噴湧,餘多沖着亡母埋骨處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去征兵處……

“你找誰?”

清脆的女聲驚醒站在院牆外的餘多,才發現四口人全都一臉戒備的看着他。

“路過的,讨碗水喝。”

餘多收斂胸腔裏肆虐的情緒,啞着嗓子說道。

“原來是要飯的,家裏沒水!”

餘霜聽到他是來讨水喝的,立馬一臉鄙夷,和繼母有七分像的臉顯得刻薄異常。

本來就是随便找來的借口,餘多也不在意被拒絕,深深看了餘老爹一眼,轉身離去。

他想先去看看他娘,給他娘添一抔土,至于以後是繼續呆在村子裏,還是背井離鄉,他還沒有想好。

“你等等。”

是餘老爹明顯蒼老了不少的聲音。

餘多告訴自己就當沒有聽見,可腳卻不聽話的站定了,直到餘老爹踉跄着捧着一個裝着清水的破口陶碗攔在他身前。

“溫的。”

餘老爹善意的笑着,示意餘多接過陶碗。

不理他,轉身就走,此生在也不複相見。

“多謝。”

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溫水,一仰脖喝完,有些粗暴的将五兩碎銀子扔到碗裏,道一聲“告辭”之後,餘多快步離開,沒有絲毫留戀。

“餘多!你是餘多!你要去哪?”

餘老爹看着碗裏的銀錢,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是他參軍十年的大兒子,難怪他一見餘多就覺得親切,原來……原來……

“回家了,你還想去哪?這麽多年,你從來沒給家裏捎過一次信兒,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顧老爹快步追住餘多,拉住他的胳膊,餘老爹擡頭看着比自己還高的大兒子,一時間百感交集,自從他讓大兒子上了戰場之後,午夜夢回之際,他不知道多少次看到已逝去的亡妻,沒有感情的眸子眨都不眨的望着他,不知何時,這樣的眸子變成了兩雙,另一雙是他半大的兒子……

餘多被餘老爹半拉半扯拽了回來,終于踏進了闊別十年的家。

繼母的臉色明顯陰沉下來,一雙弟妹則表現的更加直接,一臉不善的盯着他,不過馬上就被碗裏白花花的銀子吸引,一時間移不開視線。

“和你一同去的沒有一人回來,你莫不是逃了回來?”

越想越覺得可能,繼母臉上嫌棄更甚,明顯的怕餘多給家裏帶來麻煩,就連看向餘老爹的眼神也有些怒氣,暗自埋怨他把餘多領回家來。

“你說的這是些什麽話!再去做點飯!餘多一路回來,肯定餓了!”

繼母像是一個被點燃的炮仗,一下子就爆發了。

“你自己家什麽情況你不知道?每天吃的東西不都是我估量着做的,哪有餘糧給一個外人!再說了,家裏窮的都快揭不開鍋了,只有四雙碗筷,多了沒有!”

“你!”

餘老爹明顯不敢再去招惹媳婦兒,只能退而求次,将自己的碗筷推到餘多面前。

“餓了吧,快吃些……”

“不用了,我想去看看我娘……”

“餘老頭!在家吧!”

餘多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明顯壓制着怒氣的話語聲打斷,一行六人浩浩蕩蕩而來,直接堵在了門口。

餘家人一看到來人,臉色齊刷刷的變了。

“老餘頭,咱們四十幾年的老鄉親了,今兒個你是不是怎麽也要給我個說法?”

為首的老頭,年紀和餘老爹差不多,只不過更加清瘦一些,眼睛到是清涼,一眼就能看出比餘老頭強,是個能拿主意的。

“顧大哥,你先坐。”

繼母擠出一臉假笑,示意衆人坐下說。餘老爹又恢複成了一副鹌鹑樣。

“大妹子,我就不坐了,只不過那件事情,也拖了好久,今兒你是一定要給我個說了,是嫁人還是賠錢,實在不行我老頭子也豁出去自己這張老臉給我家老三讨個公道!”

“哇……娘,我不要嫁給一個傻子,娘你救救我……”

餘霜一聽,害怕都顧不上,立馬大哭起來,本來只是換取爹娘的同情而已,後來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嫁給一個傻子,越哭越真切,越哭越覺得命運不公,憑什麽她一副花容月貌(?),命運卻如此坎坷?最後直接背過氣兒去。

“你說誰是傻子呢!你和他要錢的時候怎麽沒嫌棄他傻?我家老三精明的時候,你恨不得縫在他身上,死活要嫁給他,怎麽現在禮錢收了,人出了意外,你們餘家就想賴賬不成!”

顧老頭身側的老婆子一聽自家傻兒子用十兩銀子換來的兒媳婦要打水漂,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對自家傻兒子的恨意也一并湧出來,若不是自家老頭子眼神制止,她就要上手教訓餘霜這個小狐貍精。

老顧家的三兒子是十裏八村出了名的精明能幹,小夥長得也精神,很是受姑娘的喜愛,在鎮裏酒樓裏作夥計,在農家可以說是香饽饽,自從成年以來,媒人也來了幾波,可是都被擋了回去。

原因就是這孩子從小和餘霜玩到了一塊去,答應了要娶她,可是一來呢餘霜年紀沒到,二來是餘霜的娘,也就是餘多的繼母,要十兩的聘禮錢,顧洋手裏沒那麽多錢,婚事也就一直拖着,一直拖到姑娘十八歲,在農家已經是老姑娘了。

二十歲的顧洋也終于攢夠了彩禮,托人請了媒人,等到顧家人聽到消息,十兩雪花銀已經進了餘家人的口袋,顧老爺子差點噴血,一般人家娶親,聘禮都是二兩,哪知道他真的給了十兩。

操起棍子就是一頓操練,顧老婆子也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叫罵,可是不管家裏怎麽風起雲湧,一身血污還有唾沫星兒的顧洋笑的一臉滿足。

他終于可以把他心心念念的人兒娶進門,還給了她一份十裏八村獨一無二的體面——在西鳳村,聘禮越多,說明夫家對他越是看重,臉上越是有光,餘霜的聘禮可是別的姑娘想都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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