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閃閃

拖鞋內底邊緣槽處有酒精的積液,浸到襪子約莫一指甲蓋大,貼在一走一扇風的腳後跟上,有種異常清晰的涼意和濕濡濡的。

她內心閃過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像陌生的指腹捏在了腳後跟上。

盧傾傾把換下的瑪麗珍鞋提到玄關櫃,轉身看到桌上豎着一叢塑料袋,溫杞謙買回來的飯。

想瞅瞅買了啥,并沒打算吃。

剛伸手扒塑料袋,她的額心被不輕不重一抵。

霎時有種過電的感覺從額心串聯到腳後跟上的涼。

盧傾傾渾身一顫。

溫杞謙蜷回修而長的食指,聲音在恍惚的盧傾傾聽來略微杳冥:“去洗手。”

他手伸來、撤走的空間裏,散着幽隐的檸檬味,不濃烈,被海洋的底味稀釋。

她伫立了幾秒,拐到洗手間才想起來應該破口大罵:點我腦門幹嘛!你汪汪叫我又不是聽不見!

但吵架就講究立時爆炸,扇一巴掌倆禮拜後才知道還手,不光顯得傻叉還小氣。

盧傾傾像吃了蒼蠅,悶頭洗手。

她從洗手鏡上擡頭,盯着并沒留痕指紋的額心。

上回被點要追溯到幼兒園。

彙演上臺前,老師在指腹上蘸了口紅,一把薅住正在嬉鬧的她,對着額心,匆匆一點。

她一直幾天不舍得洗,像個唇印。

突然無比清晰起來······這奇怪的聯覺。

溫杞謙已分好了筷子,拿好了碗,坐在餐凳上回電話:“不用把我拖進去,你們聊就好。”

扣下手機,他用紙巾揩揩觸過屏的手指,見盧傾傾出了洗手間,他起身去洗手。

盧傾傾瞥瞥嘴,抓起一副碗筷撥了點飯菜,端茶幾上,把電視開到轟隆隆,讓屋子瞬時不再像靜谧陵園。

可不敢和這種人一起吃飯,喪胃口!

洗手回來的溫杞謙只看了一眼茶幾這邊,也沒再管她。

溫杞謙在餐廳喂狗沒一絲動靜。

吃完飯就開始擦地,一會兒吸塵器,一會兒蒸汽拖把,每個空間都遭兩遍他的細折磨。

唯獨,放過了盧傾傾盤踞的茶幾,整個客廳,他都沒在她吃飯的時候來過。

盧傾傾本來吃飯就慢,在家也是邊看電視邊狼吞慢咽。

她本來還想:敢在我吃飯的時候打掃我腳下,掀起灰塵,叫我吸了土,直接把碗扣他頭上。

沒有。

還算小子唯一懂事的地方。

電視有點無聊,盧傾傾想拿手機投一個節目,才發現手機被遺忘在書房很久了。

飯吃了半截,盧傾傾跑去拿手機,不小心把溫杞謙擦過的地板又踩了。

回身關門的時候,她飛速瞥了一眼正在低頭擦地板的溫杞謙。

他似乎碾起眼尾掃了一眼成串的淺印。

大概因為新拖鞋沒灰塵,踩了地板也不顯髒,只是有點水跡發花,發作只會顯得吹毛求疵,他沒吭聲,繼續擦着自己腳下。

她有點幸災樂禍。

手機上有孫屹元打來無數的電話和視頻。

盧傾傾“比武”前随手就挂了老爸的電話,他還在擔心她初到桉城怎麽生活,電話、視頻不通,他留言幾百字——

大意是已經通知了桉城當地的朋友,一個叫老黃叔叔的,附留了他聯系方式,拖這個底實的朋友照顧照顧她。

孫屹元成天給盧傾傾發些“爸爸愛你”文學,有時喝醉了還能寫酸詩,她都麻木了,基本不回。

主要是有更吸引她的——

盧祖音把她拖進了一個新建的群。

只有三個人的群,裏面已經聊了幾句了。

有個陌生的頭像,點開,是大漠裏的星空實景,微信名字:林辭林。

小林?

溫杞謙的媽?

盧傾傾拖動了下聊天記錄——

盧祖音:傾傾到你家了,見到哥哥了。

林辭林:我打給杞謙了,說是平安到達。

盧祖音:把杞謙也拉進來吧。

林辭林:才征求過他的意見,他說讓我們聊就好。

······盧傾傾立時明白了,原來溫杞謙買飯回來時不涼不熱的通話是對着他媽。

——那“到了,你可以自己問她”說的就是自己了,看來是骨子裏就不歡迎自己。

——“不用把我拖進去,你們聊就好”是他不想加入群聊。

再皮實,被排斥心底總是不太舒服。

盧傾傾想起書房門外的人就起煩躁,只好躲在裏面繼續看聊天記錄。

盧傾傾發了個表情後,盧祖音的聊天又活躍起來。

盧祖音:寶貝兒,和哥哥處的怎麽樣?吃飯了嗎?

喵的,這話問的。

在這群裏,人家好大兒的媽看着呢,能怎麽說!

盧傾傾:好極了,哥哥也好,飯菜也好。還給我買了拖鞋,恐龍的!我愛死這個圖案了。

言不由衷,咬牙切齒。

她發完場面話,切到盧祖音私聊——

盧傾傾:阿音,她兒情商多少有點低,好像還有潔癖,吃了飯就幹保潔。

盧祖音:勸你善良,勸你善良。小林阿姨一聽狗仔堵你,二話不說借了房子給我們。

盧傾傾:你覺得她不在,他兒子會歡迎我?拉拉個B臉······但她敲着敲着,删除了——

改成:他買了新拖鞋給我,飯菜裏居然有京醬肉絲和驢打滾······

打出這些字,盧傾傾忽然一怔。

吃的時候都沒在意,這是北京口味。

書房外吸塵器嗡隆隆,好像飛機起飛、落地時的雜音。

盧傾傾擡頭看了一眼陌生的窗戶。

已到別的城市,已在不屬于自己的家,理所當然并非唾手可得了,別人哪怕舉手之勞,也要心存感念了。

她雖然出身算優渥,但其中的雞飛狗跳也多,早早學會了獨自飛行,漫長假期一個人居住,懂得些人情世故裏的禮尚往來。

盧傾傾:【胖貓快樂打氣球的表情】

群裏忽然消息提示——

林辭林:傾傾,你好。

明明只是字面顯示,配合林辭林的頭像和名字,盧傾傾覺得她的聲音應該是沉靜的招呼。

盧傾傾客客氣氣回:小林阿姨您好,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盧祖音:【飛吻的表情】

過了約莫一分鐘,林辭林:

傾傾不要客氣,我和祖音是十四年的友誼。希望你和杞謙相處愉快,如有摩擦,請告知我和祖音,我們幫你倆協調。

盧傾傾看着短短兩行字,頭一次不知道怎麽回複別人的微信。

瞬間就明白了溫杞謙和他媽打電話時的那股子涼飕飕······遺傳。

她甚至可以心底模拟林辭林的語氣了——沒有多大起伏、冷卻稱不上漠,聲音裏有獨特的飛白,含着大漠孤煙的況味。

無聲中召喚出了盧傾傾心底深藏的童年孤獨。

她受不了三個人的群還能聊成這樣,抓耳撓腮轉身。

這麽多年,在反反複複的自娛自樂中,她已經學會了暖場。

看到了書架上的相框,盧傾傾要以這個為話題,但作罷了。

青春期正當要好的時候,哪怕是小時候的上身光溜,她也覺得臉紅耳熱的。

她放下相框,把旁邊溫杞謙的成績單拍下來,發到群裏,準備吹捧兩句,維持客套。

恭維話還沒組織出來,盧祖音就噼裏啪啦在群裏一串孩子的教育問題,她最近不知道為什麽,極其眼紅文化人——

別人都趁當紅圈錢,她屬于過氣後翻紅,老樹發新芽魔怔了,居然推掉了好幾個真人秀,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

她得空就去人藝進修臺詞和劇本文學研析······

孩子的教育,終于觸動了林辭林——

林辭林:抱歉,杞謙的學習我實在沒怎麽過問,我和他爸爸之前的學習方式有些苦悶,也不知道傳授給現在的孩子還是否科學。

盧祖音:我去人藝看話劇,才知道臺詞表達多麽重要,但我們劇組有那麽多傻X把牙整得嘴裏放屁都不囫囵,可見學習好他媽重要!

盧傾傾趕緊把盧方水平提一提:媽媽,你帶好頭,學好林阿姨,我學好小哥哥。

發完,她心想,我裝X呢!他跟我學習做人的情商還差不多!

想起他把自己名次倒過來數就想給他投壺裏煮熟。

盧祖音群裏聊着,突然切到家庭群——

不停@前夫哥:給我女兒轉學的事情,我考慮清楚了。

盧傾傾滿頭黑線:我轉什麽學?我都考上重點高中了!全班第15名!正數!

前夫哥:@前妻妹,考慮好了就行,別想起一出是一出,辦完了再搞出別的鳥毛。

盧傾傾:hello?二位能看到我的微信嗎?誰轉學?

前妻妹:趕緊叫你朋友加速度!馬上就開學!

前夫哥:又受什麽刺激了?願意給女兒辦轉學的是你,攔住的也是你,等你冷靜上三天再答複我。

前妻妹:X你個X的!快辦!

前夫哥:你有點文化好不好?天天張嘴XX的,我女兒看着呢。

盧傾傾:hello?

盧祖音和孫屹元又在群裏罵起來了,從文戰轉成語音幾十條,又鬥表情包,直接淹沒了盧傾傾的信息。

盧傾傾索性退出了亂成一鍋粥的家庭群。

她點開新建的群——

林辭林:傾傾你好,杞謙本身話不多,且他這兩天因為我和他爸爸的原因,心情不太好。要是惹你不高興,請你不要過度反思自己。

盧傾傾立刻恭敬回複:放心吧林阿姨,我最開朗了。

心想,惹我我就給他來幾個療程,給他治個卑服。

林辭林:傾傾,可否麻煩你把杞謙的成績單拍全景給我看一下嗎?

盧傾傾點開剛才拍的成績單,只拍了一角。

暈,溫狗,不會他成績他媽都不知道?

我成績連小區保安都通知到位!

二話沒說,盧傾傾拍了張全的,給林辭林發過去。

想想不過瘾,她又把溫杞謙的體檢表也拍了發過去。

雖然不知道有啥用,但萬一做媽的想知道呢。

瞧這可憐勁兒吧,還“可否”,可可可!

林辭林一再表客氣,盧傾傾忽然覺得做媽做成這樣,想了解兒子卻小心翼翼,真是意趣寡寡的。

盧傾傾覺得溫杞謙情商低到有些不近人情。

出于想教訓溫杞謙兩句,還是出于探探母子疏遠的究竟?

說不出具體的原因,盧傾傾出了“安全屋”。

溫杞謙見她出來,指指茶幾上的碗筷:“不吃了?”

聲音并沒有因為勞動給他嗓子活血化瘀,還是冷腔冷調。

“嗯。”盧傾傾不自覺也降了調子。

她天天也不知道饑飽,早忘記飯才吃了一半,不然也不會瘦。

溫杞謙推着吸塵器到客廳,甩一下電線,開始打掃。

盧傾傾見他那個不吭聲的熊樣,心中來氣,對着他的後背一陣空中亂捶。

影子斜在牆上,溫杞謙回頭。

盧傾傾反應很快,倆手拇指扣在一塊兒,扇一扇做翅膀飛,臉不紅心不跳:“這是老鷹。”

溫杞謙還在望着她。

盧傾傾又把左右手扣成倆“ok”拼起來,“這是螃蟹。我還會比劃兔子。”

她心想,盧祖音你也別去人藝學習了,我教你無實物即興表演。

溫杞謙朝她伸出并攏的兩指,隔空撥一撥。

盧傾傾心想,還他喵敢指我,她當場就應戰挑釁:“六脈神劍?呼哈!我出九陰白骨爪制衡你!”

瞬間繃起倆爪子。

溫杞謙又撥一撥并攏的二指:“閃閃。”

“我叫傾——傾!閃閃是我戴的珍珠項鏈亮光閃閃。”盧傾傾翻着白眼糾正。

溫杞謙的手指指向盧傾傾的腳下:“你踩電線了。”

也許是踩電線危險,盧傾傾盯着他發白的指節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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