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到鳳儀宮,燕知雨坐在榻上看着懷裏的孩子,以及他手中的紙花,有些發愣。

他們初識時,淩冽也給過他這樣一朵花。

那天他和人吵了架,一個人蹲在假山後面生悶氣,被來赴宴的淩冽撞了個正着。

十六歲的淩冽,身量在同齡人中已是佼佼,往那一站,瞬間遮蔽了大片天光。

他不想跟人說話,幹脆把臉埋進手臂裏,像只孵蛋的鹌鹑。

淩冽見狀也不走,反而蹲下來,歪着頭看他,跟他打招呼:“你是燕家的人?”

燕知雨不理他,繼續裝鹌鹑。

淩冽見狀又伸手去戳他,煩人得很,換成往常,燕知雨大概直接就叫人來趕走他了,但那時他只想一個人清靜清靜,便只是擡臉瞪了他一眼。

可能是因為那天的天氣很熱,熱得他臉都是紅的,也可能是他剛哭過,眼睛也紅得一塌糊塗,看上去好不可憐,一下戳到皇子殿下的心巴上。

淩冽立刻挪着小步子蹲到他身邊,又問他:“那你是客人?”

燕知雨抿着嘴,半句話也不說。

這時卻有幾道男聲由遠及近說着話,像是路過。

“你沒看他剛剛那樣,氣得臉都紅了。”

“他怎麽說也是将軍府公子,你這樣要是被知道了……”

“他敢去說嗎?驕縱蠻橫,招蜂引蝶,要不是他身份擺在那,誰樂意捧着他?”

“就是,這事說出去,丢的是将軍府的臉!誰讓他平時老擡眼看人,這叫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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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聽說……”

幾道聲音慢慢遠去,後面的話聽不真切,但前頭的卻是一字不落地落到兩人耳畔。

大周除了男女,還有少數可以懷孕生子的男子喚作哥兒,尋常男子二十歲及冠,哥兒則十五歲及冠,今日便是燕知雨的及冠禮。

家中疼寵他,大擺宴席,一來是慶祝,二來也是想給他相看夫家,因而來的人除了相識的人,還有京中的英年才俊,而方才說話的幾個都是他交好的人。

平時幾人見了他都表現得很熱絡,他也當他們是好友,聽下人說他們來了想去見一面,卻不曾想撞見他們在說自己壞話。

但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他是将軍府的人,今天都是來參加他及冠宴的客人,若是鬧起來,無論他是否占理、結果如何,都是讓将軍府成了別人的茶後談資罷了。

只是沒想到他們都看見他了,居然還在說。

燕知雨心理越發難受,半張臉都埋進臂彎,捂着發酸的鼻子不出聲。

淩冽見他那模樣,瞬間便明白過來:“你是将軍府的公子?”他說完又被瞪了一眼,還是那樣軟綿綿,看上去委屈極了,便放軟了調子,語氣裏帶着點自己都沒覺察的示好,“你是燕知雨。”

他既已點出自己的身份,再不搭理人又要被說将軍府教養無方了,燕知雨只得抹了把臉站起身,朝對方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

淩冽見他這樣,頓時笑彎了眼。

他長得好看,笑起來也是極好看的,放在今日來赴宴的那些公子哥之中,那也是一等一的好,燕知雨心頭的陰郁都被這笑容驅散了兩分。

“你怎的就任由他們說?”淩冽捧着臉,一錯不錯地看着眼前精致漂亮的人,額頭飽滿開闊,眼睛是标準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充滿了靈氣,兩頰帶着一絲尚未褪去的嬰兒肥,抿着唇不笑的模樣安靜內斂,文雅又貴氣,頂天了就是有些清冷,和那些人說的一點不搭邊。

燕知雨知道自己說話不讨喜,也不想給眼前這好看的公子再留個壞印象,幹脆抿着嘴不說話,只是又朝他行了個禮。

于是他在淩冽心中便更顯得可憐了,明明出身高貴,卻為了将軍府的面子不得不忍氣吞聲,多讓人心疼。

“沒事,我幫你教訓他們。”淩冽拍拍胸膛,臉上的笑容越發張揚。

燕知雨一愣。

他想說那些人不當他是朋友,他便也沒必要上心,今天出了不了氣,以後有的是手段可以收拾他們。

但這話說了,便越發像是他仗着身份胡作非為了,于是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麽解釋合适,幹脆又閉上了,只是搖頭示意他別做傻事。

但他跟淩冽這麽片刻的友誼,顯然不足以支撐起半點默契。

淩冽以為他是害怕,遞了個安撫的眼神給他:“別怕,不會讓人知道跟你有關系的。”他說完,看燕知雨一臉要哭的樣子,想了想,從身上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三兩下疊成一朵花,遞給燕知雨,“以後我罩着你,你有什麽困難,随時可以來找我。”

燕知雨當時只是覺得這人怪笨的,但看着那朵花,卻鬼使神差地接過來,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現在再想想,他從那時就開始騙他了。

燕知雨閉了閉眼,看着眼前的紙花露出苦笑,成婚五年,淩冽到死也沒認清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在九泉下會不會生他氣,會不會一氣之下就不等他了……

思及此,他眼眶有些泛紅,索性将那朵花放到一旁去。

看在這花的份上,他也不是不能對攝政王和善些,只要他能安安分分做個閑散王爺,別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就好。

淩冽已經不在了,他得護好他們的孩子。

小陛下不懂爹爹的心思,見他把花放下了,立刻伸長手從桌上抓下來玩,三兩下就給拆開了。

父皇也會給他折很多好玩的,但他總學不會,拆開了就折不回去了。

搗鼓了幾下,發現真的弄不好了,小雲爍只得委屈巴巴地去拉燕知雨的手,将手中的信件給他看:“爹爹。”

燕知雨有些無奈,伸手在桌上抽了幾張紙,溫聲道:“這信玩不得,爹爹再給你折別的。”

小雲爍立刻開心了,伸出小短手攀到着桌沿從燕知雨腿上站起來看,乖巧地等他的新玩具。

淩冽的手很巧,一張紙在他手裏千變萬化,總能把兒子哄開心。

燕知雨跟淩冽在一起那麽久,自然是會一點的,但來來回回也就會那幾樣,折了幾艘小船給兒子,交代他不準亂跑,便讓人去把紫霄殿的折子搬過來。

最近這麽多事,折子自然也多,堆了到現在幾乎摞成一座小山,但搬過來的卻只有一小部分。

燕知雨奇怪地看向徐進寶:“都搬來。”

“沒、沒了。”徐進寶為難道,“攝政王方才讓人過去,都搬走了。”

燕知雨眉頭狠狠一皺:“你們就這麽讓他帶走了?!”剛剛還想着對他和善些,結果這人轉頭就想攬權了!

徐進寶也很想哭,連忙道:“奴婢知道後,第一時間就讓人去追回來了。”

燕知雨臉色依舊沒好多少。

宮中的人才換過一遍,他不過少吩咐兩句就讓人鑽了空子,還是得盡快整頓一下。

“務必全部追回來。”燕知雨擡手揉了揉眉心,将那兩封信都拆出來看,越發頭疼了。

信的內容都差不多,就是祝賀淩冬坐上這攝政王的位子以後可以出去喝杯茶雲雲,言語間有拉攏之意,卻也沒那麽明顯。

朝中本就不太平,這些人還在這攪渾水,還是得想個法子把這幾個親王趕回封地去才是。

他正琢磨,剛出去的徐進寶又回來了,面色有些古怪:“太後,奏折都追回來了。”

燕知雨蹙眉看他:“呈上來便是。”

“可這……攝政王也來了。”徐進寶解釋道,“金羽衛在半道遇上王爺,王爺正帶着奏折往回走呢,說是要先同太後說一聲。”

燕知雨眉頭蹙得更緊了。

他是看不懂這人的意圖了,一聲不響把折子帶走,忽然又想起跟他打聲招呼了,總不能是忘了吧?

淩冽……淩冽還真是忘了,他想給他的皇後分擔一下,但當慣了皇帝,以前搬折子根本用不着打招呼,便直接讓人把折子搬走了,也沒人攔他。直走到宮門他才反應過來,他現在這身份,怕是要讓皇後起疑了。

剛剛還說要幫忙,這會就開始攬權,要是皇後誤以為他剛剛是在放松他的戒心怎麽辦?

他立刻就帶着折子火急火燎又跑回來了,在鳳儀宮門口時才停下來,驚天動地就是一頓咳,好一會才緩過來,擡頭看看那熟悉的匾額,莫名有些近鄉情怯。

以前他每回來,最先見到的都是等在門口的燕知雨。

他的皇後賢良淑德,性子也是一等一的溫婉,見了面總先緊着他冷熱,輕聲細語問他用膳了沒有,若他心情不好便會多說幾句體己話,拉着他去禦花園走走或者親自下廚給他做些小點心。

想到燕知雨那言笑晏晏模樣,淩冽心頭一熱,臉上也不自覺帶了幾分笑,跟着徐進寶進了鳳儀宮,一時連行禮都忘了。

燕知雨見他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眸色不由得冷了下去,正欲發難,猛地反應過來的淩冽卻已經跪下行禮:“參見太後。”

燕知雨的話再次噎在喉嚨裏,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攝政王是不是……有點呆,不然怎麽做事好像慢半拍?

淩冽悄咪咪擡頭瞥了燕知雨,見他呆愣愣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的皇後還是這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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