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蘇白福了福身:“多謝總教母的好意,只是我的志向并不在此。”

現在蘇白的腦海裏全是侯門的阿娘,上輩子蘇青告訴自己她将英國公夫人折磨致死。

那一刻仿佛五雷轟頂,仿佛要把她的魂魄生生震散。

懊悔、自責、惱怒全都湧上心頭。

這輩子,只願京都的英國公府再來姑蘇尋人時,莫要讓蘇青再次冒名頂替了才好。

淩婵看着蘇白變幻莫測的眼神,不禁譏諷道:“呵呵,三等商賈之女,除了唱戲,你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淩婵實在不相信蘇白會放棄唱戲,她的家境自己是知道的。一個守寡的阿娘,含辛茹苦帶大了她們姐妹。

一等氏族。

二等良民。

三等商賈。

蘇白的阿娘自然是那街邊擺攤賣荷包的小商賈。

除了唱戲,蘇白根本無路可走!

蘇白笑了笑,緩緩搖頭:“志不在此,并非不在唱戲,而是不在雲丹戲坊,不在姑蘇。”

“你要反了不成?雲丹戲坊從小收留你,教你唱戲,不收銀子,你也按了指印,可是要唱滿三十年的。”

“可不是還有一條?若我能拿出百金,即可贖身。”蘇白目光堅定,看向淩婵。

淩婵突然有些心悸,眼前這不過十五歲的少女,卻像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世家貴女,眼若寒潭,散發着凜冽的寒氣,拒人于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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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這姑蘇城還沒有能拿出百金贖身的戲子。”淩婵眼睛微眯,一字一頓道。

“很快就會有了!”蘇白拂袖而去。

淩婵捏着拳頭,望着蘇白離去的背影,憤恨道:“簡直是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琳茵花槍點地,翻跟頭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地上,忍不住悶哼一聲。

她摸着肚子,趴在地上,整個身子瑟瑟發抖,無力起身。

淩婵走了過去,朝琳茵的小腿上踹了一腳:“我怎麽有你這麽個不中用的徒弟,天天練,夜夜練,連翻跟頭都不會?”

琳茵捂着肚子,眉頭緊蹙:“徒兒知錯了,一定更加勤學苦練,絕不讓那蘇白超過我。”

淩婵點了點頭,心裏贊許道這個徒弟還算有些血性。

正午,大家都在休息,蘇白撐着油紙傘悄悄走了出去。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泥濘的土地裏,濺了蘇白一身,雪白的衣裙上布滿了土黃色的泥水。

她顧不了這麽許多,小跑着奔向碼頭。

現在她的腦海裏全是許澤,明明告訴了自己不該再與他有任何牽扯,可是現在就是想見他最後一面。

“只見最後一面,遠遠地偷看一眼,當做最後的告別。”蘇白邊跑心裏邊輕嘆着。

“公子,快上船,馬上就要啓程了。”

“再等等吧。”許澤站在碼頭,向遠方眺望着。

他在等一個人,他不信那個人會真的解除婚約,真的不愛自己了。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許澤的衣背。

他望着來時的路,雨太大,路上竟沒有一個行人。

“公子,到時辰了,船要開了。”船家再次催促道。

許澤咬了咬牙,再最後看了一眼姑蘇城,轉身上船離去。

蘇白跑得太快,踩到了路坑裏,整個人摔在地上。

油紙傘從手中飛了出去,發簪跌落在路邊,雨水模糊了她的雙眼,望着已經離去的巨船,她憤恨地捶打自己的雙腿。

她突然好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狠不下心,還牽挂着許澤。

雨很大,豆大的雨滴一滴一滴砸在蘇白的身上,仿佛是在懲罰她的仁慈與臆想,要将她心底最後一點點愛的火苗給熄滅。

她雙手抓着路邊的野草,支撐着身子想站起來。可是腳痛得不行。

恍惚間,一雙黑靴映入眼簾。

身上再無雨水拍打的感覺,她抹去臉上的雨水,擡起頭,只見一個面館玉如的男子,穿着白色紗衣,手執泛黃的油紙傘,低頭看着自己。

往他身後看去,是一匹黑色的駿馬,正在不耐煩地甩着尾巴。

蘇白此刻才發現自己摔在了管道上,她艱難地爬起身,奈何腳太痛,險些又摔倒了地上。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頃刻間将她扶上馬。

蘇白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只見白衣男子将傘遞給她,自己牽着馬,朝蘇白家的方向走去。

“公子?”蘇白有些害怕,她沒見過這個人,此人身上散發着的高貴和冷漠,讓自己不安起來。

“來送情人,結果還是沒趕上?”

白衣男子的聲音有些輕柔,可這更讓蘇白局促起來。

這種輕柔不是溫暖的輕柔,而是透着淡淡的冷漠與疏離。

蘇白連忙搖頭:“奴家只是來見他最後一面,将最後的話說清楚罷了。”

白衣男子戲谑地笑了笑:“人們每次都說最後一次,那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話罷了。只有舍不得,才會說最後一次。”

蘇白的心一驚,仿佛整個人被看透死的。

兩人目光相對,蘇白有種錯覺,眼前之人仿佛認識自己很久、很久。

雨水從白衣男子的臉龐滑落,他整個人猶如從天而降的谪仙,一塵不染,浸過雨水的眼眸就像天上的星星,明亮又聖潔。

看着這雙眼睛,蘇白想起自己上輩子在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對着天上的星星許願,許願能夠回到京都再看看孩子一眼。

可是,終究不能啊!蘇白苦笑了一下,憋回了即将溢出的淚水。

一路上,蘇白心事重重。

只有淅淅瀝瀝的雨滴聲,敲打在油紙傘上,卻無法洗去蘇白心裏的哀愁。

“到了。”白衣男子牽着馬,停在了蘇白的家門前,轉身看向她。

蘇白擡起頭,才發現恍惚間已經到了家。

“敢問公子,你怎知道我的住處?”蘇白不解道。

“三日前,家奴不慎傷了姑娘。”

蘇白才想起三日前,也是這個大雨磅礴的天氣,因為撞了一個貴人的馬車,那家奴還叫嚣連千歲爺的馬車也敢碰撞,一鞭子将自己打暈了。後來被人送回了家,想必是貴人不計較,也就淡忘了。

蘇白深吸了一口氣,難道眼前這個白衣習習、劍眉星目、帶着一身書生氣的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千歲爺?

“不可能!”蘇白閉上了眼,心裏默念着,“想必是千歲爺府上的謀士。”

蘇白回憶着上輩子的過往,确實是有個禍國殃民的千歲爺。

他架空了皇室,誅殺了世家貴族,和許澤纏鬥不休。

那也是自己被發配冷宅之後的事情了。

“你這個小浪蹄子,吾兒一走,你又在這裏勾三搭四!”許母孟氏正要出門,看到蘇白和一個白衣男子在屋檐下含情脈脈,怎能不生氣。

蘇白神色尴尬,眼前的男子非富即貴,而且剛把摔傷腿的自己送回了家,怎能讓他難堪呢?

孟氏看到蘇白啞口無言,更是覺得他們有鬼,跳起來叫罵道:“不守婦道,不守婦得,水性楊花,見異思遷,就是你蘇白!”

蘇白剛想反駁,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從馬上抱了下來。

肖逸打開門,将蘇白推了進去,轉身看向孟氏。

不知怎的,剛才還想撒潑打滾的孟氏迎着肖逸清冷的目光,有些畏懼顫抖。

她鼓起勇氣,踮起腳叫喚道:“看你文質彬彬,竟然勾搭別人的未婚妻,把你家裏祖宗三代的臉都丢光了!”

“許澤進京考學,倘若日後金榜題名,京都官差必将來姑蘇考察,這麽鬧下去,他的仕途也就完了。”

許澤是孟氏的心頭肉,她惡狠狠地瞪了肖逸一眼,轉身進了自己的宅子,“啪”得一聲将們關上。

肖逸諷刺地笑了笑,正要離去。

蘇白從屋裏打開門,走了出來,将油紙傘遞給肖逸:“今日多謝公子了。”

肖逸深深看了蘇白一眼,接過油紙傘,轉身離去。

“公子且慢,”蘇白撐着傘,小跑追了上去,“你的衣裳全濕了,不妨到我屋裏換下衣裳。”

肖逸低頭握着油紙傘,不由地笑了笑:“你個尚未出閣的少女,竟然有男子的衣裳?”

蘇白的臉紅到了耳根,她低着頭向屋內走去。

肖逸立刻跟了上去。

到了屋內,蘇白從櫃子裏翻出一件淡青色的長衫,遞給肖逸:“你先換一下,莫染上了風寒。”

說罷,蘇白便轉身走了出去。

肖逸拿着衣服,捧在鼻前,深深嗅了一口,淡淡的草木灰香味讓他有些出神。

正午時分,蘇家空蕩得很。蘇梅在鬧市口擺攤賣荷包,蘇青正在雲丹戲坊苦練戲曲。

蘇白一個人站在房門外,聽着雨聲,心中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

“蘇白!”蘇梅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孟氏剛才到我攤子上說你帶了個野男人回家?”

蘇白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蘇梅氣得直跺腳:“閨中女子,名節是何等重要!難道你提出解除和許澤的婚姻也是因為那個男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蘇白眉頭輕皺,着急辯解。

此時,肖逸推開門,走了出來。

他一身青衣,更襯得膚白勝雪,看着蘇白和蘇梅二人,彎腰作揖:“叨擾了。”

蘇梅一時間忘了說什麽,她常年在路邊擺攤,大富大貴的人也見過,但是這種清貴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仿佛飽讀詩書,又能上戰場殺敵千萬。

蘇白連忙撐着油紙傘将肖逸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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