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竹樓熊影

馬車穿行于涞裏桑林, 莊揚坐在馬車上, 車後裝着烤羊肉、肉餅和羹湯,還冒着熱氣。離開錦官城經過臨邛時, 莊揚特意去舅家拜訪。張離聽聞莊揚要去竹裏居住, 頗為吃驚, 不過竹裏離臨邛近,日後方便往來, 張離倒也是很高興。讓廚房燒制食物, 給莊揚帶上。竹裏蕭條,好的食材不易獲得。

莊揚抵達竹裏, 工匠已在水池邊搭建了一處吊腳的竹樓, 舒适別致。原本莊家大宅的位置, 樹立起木架,還需時日才能營建完畢。

細絹在樓下生火燒水,阿易将馬車上的東西,搬到竹樓上, 莊揚在屋內整理物品, 他帶了不少東西過來。阿易把一束束帛書堆在莊揚房中, 心想二郎衣物帶得少,書倒是挺多。

阿易本是竹裏人,祖父易叟已病逝,家中尚有兄嫂,但已搬離竹裏。阿易家在竹裏的房子,還能居住, 鍋碗竈也都齊全。

水池裏的雜物,先前由士兵清理幹淨,竹屋四周的雜草,也都鏟除焚燒,避免有蛇類藏匿。

将衣物、書帛整理好,莊揚走出房間,站在杆欄處眺望竹裏的景致,早些日子過來,竹裏的農田大多荒廢,此時看來,好些農田已被人翻整,準備日後耕種。

回到竹裏,大量的生活物品需要添置,莊揚讓阿易去吳家店購買鍋盆碗筷,箱盒簍筐鋤頭畚箕等物。

阿易接過錢,到樓下趕馬車,細絹過來,遞給阿易一碗水,兩人溫言交談。阿易搬運物品,一身汗水。莊揚在樓上看着,想着阿易獨自一人,若是細絹有意,就将細絹嫁他。

莊揚下樓,朝營建的莊宅走去,工匠們忙碌其間。新的莊宅,按照舊宅的樣式營建,建起後,除去比較新外,幾乎一模一樣。

工匠們住在開闊的西岸,常到竹山裏伐木、砍竹。莊揚過來時,聽見兩位工匠在談着大貘。

“你在何處見到大貘?”

莊揚詢問。

“就在屋後竹林裏,我去拖竹子,它突然沖出來朝我叫,我丢下竹子趕緊跑。以前聽說竹裏有貘,還是第一次見到咧。”

木匠說完,用手指指莊宅後的竹林。

“我也見過,那大貘在溪邊喝水,它只有半只耳朵,就擡頭看了我一眼,沒追咬我。”

另有一位木匠,聲稱他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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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帶我過去看看嗎?”

莊揚聽到只有半只耳朵,猜測就是竹筍。以往大春說過,莊家人搬走後,竹筍還曾回來過幾次,在莊宅後院游晃,竹裏人見它不傷人不害莊稼,就随它去了。後來匪寇占據竹裏,竹筍才不再出現。

莊揚按照木匠們提及的地方,前去尋找,沒有大貘身影,溪邊倒是找到幾個足印。

“二郎,要不,我讓士兵們四處搜搜。”

大春跟來,身邊還跟随一群士兵,有的拿扁擔,有的提網。

“不用,不抓它。”

莊揚笑語,他只是想看看竹筍,竹筍徘徊在這裏,顯然是有依戀之情。

也許它還會再次出現,莊揚想日後多到竹林裏走走,總能遇到。

莊揚搬來竹裏的第二日,劉弘前來,他騎馬過來,僅攜帶四位侍衛。

蜀王的殘存兵力,退往滇地,劉弘部署将領攻打,由此前來臨邛,也順便到竹裏來。

見到還只搭了木架的莊宅,劉弘說:“當時讓士兵留下營建,此時早建好了。”

可惜莊揚不同意,說他自己請工匠,不能動用軍隊。

“有住的地方。”

莊揚笑語,領着劉弘來到山茶樹後,劉弘見到建在水池邊上的小竹屋,相當驚喜。

竹屋有房三間,細絹住一間,一間用作書房,還有一間則是莊揚和劉弘的居所。

自劉弘來,這棟小竹樓便有侍衛在附近守着,不許他人進入。

登上竹樓,劉弘脫去甲胄,穿着輕便的布衣,舒适躺在書房中歇息。這些南征北戰的日子裏,他難得有清閑時光。莊揚坐在劉弘身邊,用手梳理劉弘摘去頭盔後淩亂的發絲。晚霞照入門窗,竹樓寂靜無他人。

劉弘閉目聽着耳邊竹葉的蕭蕭聲,嗅聞到身邊再熟悉不過的香草氣息,他惬意極了,就像身處于一個美夢之中。

“二郎,若我也能跟随士兵卸甲歸田該多好。”

“嗯?”

莊揚的指腹擦過劉弘的額頭,劉弘有着寬闊飽滿的額頭,按相書說,這樣的人會大福大貴,又豈是種田之人。何況,他日後将是一位皇子,甚至是一位帝王。

“我要在水池裏養魚養鴨,在河畔種蘿蔔,竹山後挖筍,蘆葦湖中捕獵。”

劉弘睜開眼睛,眉眼含笑望着莊揚,他陳述着“日後”幸福的生活。

“二郎就看看書,養花彈琴,你我相随相伴。”

他喜歡看二郎清閑的樣子,不忍他受到一絲傷害,感受到一絲凄苦。

“我也會養雞,挖蘿蔔,灑掃做飯。”

莊揚笑得眉眼彎彎,他明知曉不可能,還是參與了劉弘的想象。

劉弘拉起莊揚的手,這是一只白皙,柔軟的手,劉弘在手背上印下一個吻。

兩人的笑意都消失于唇角,他們誰都清楚,這只是一個夢,劉弘已無法成為一位農夫,也不可能居住在鄉下。

夜晚的餐食簡單,蒸飯和焖筍,還有湯羹。

劉弘和莊揚在二樓廊外食用,看着竹裏闌珊的燈火,還有滿天的星光。

“尚有蜀将據滇地抵抗,會留支軍隊用于征讨,而我和阿父,将就此返回長安。”

劉弘吃完一碗米飯,将空碗擱置,他用平靜的口吻講述他将離去。

“幾時?”

莊揚拿起空碗,到飯桶中盛飯,他的話語平緩,如話家常那般。劉弘一餐要吃好幾碗飯,莊揚只需一碗。

“一旬後。”

漢王會先動身,劉弘待臨邛處理好事務再離去,不過也就一旬左右。

很匆促,但是漢王也好,大臣們也罷,都已按耐不住。

這次回長安,漢王将登基為帝,長安城中已在準備,漢王即位帝王,其他大臣的官職也會一起升遷,皆大歡喜。

莊揚未再說什麽,他将一碗飯遞給劉弘,他知曉劉弘會離去。從當年,他目送劉弘去長安,就已注定兩人日後分離的必然。

深夜,緊閉的門窗內,燭火昏暗。莊揚房中那張并不結實的木榻,微微擺動,帷帳重重,看不見榻內人的身影。深秋的風,穿過竹林嘩嘩地響,遮掩住了彼此起伏,似愉悅似痛苦的聲音。

清早,甜甜睡了一覺的細絹,捧着水盆上樓,探望莊揚房間,見房門緊閉,她沒敢去叩門,将水盆放在杆欄上,并搭上條巾布。

細絹很勤快,做完這事,她到樓下灑掃、刷洗從竹裏農家買來的瓜果。

此時的寝室裏,莊揚已醒來,他躺在劉弘懷裏,舒适得不想起來。深秋清晨寒冷,劉弘的身體像爐火般溫暖。

門窗緊閉下,寝室光線昏暗,很隐蔽,且不會有人來打擾。

兩人在榻上溫存一番,莊揚披衣下榻,劉弘點燭,為他梳發,編髻。常年使用兵器,劉弘的手指粗實,不靈活,忙碌許久,只編成一個醜醜的發型。莊揚端着鏡子觀看,忍俊不禁。

聽得莊揚笑聲,劉弘低頭吻他。從身後抱住莊揚,将莊揚圈在懷中。

莊揚想起,在上林苑的湖畔,劉弘曾說将天下和二郎都圈在掌中。

其實他只能選一樣,并且毫無選擇。

劉弘幫莊揚梳發穿衣;莊揚也幫劉弘梳發穿衣,他們兩人各自佩戴着對方的帶鈎。

這日,阿易和細絹去吳家店買來幾只小雞,用雞籠罩住。劉弘說他制作一處雞舍,可以将雞圍起來,就像以前莊家屋後的雞舍一樣。

劉弘讓侍衛去竹山伐竹子,準備制造籬笆的竹材。

這些侍衛,都是由劉弘親手提拔,只聽令劉弘,十分可信。對于再古怪的命令,他們都會接受。

不想,四位侍衛到竹山砍竹子,竹子未砍倒,發現林中竄出一頭怒叫的大貘。四人面面相觑,他們是長安人,沒見過貘。

四人派一位下山,跟劉弘禀報竹林中有頭猛獸,黑白相間,似熊非熊。

“公子,有頭黑白相間的猛獸出沒竹林。”

侍衛想将它殺了,以免危害到公子。

“黑白相間?”

劉弘在書房裏書寫公文,聽得這字眼,立即将筆擱下。

“勿害它性命,我過去看看。”

劉弘下樓,将在寝室裏收拾衣物的莊揚喚上。

由侍衛帶路,劉弘和莊揚來到竹林中,見到被繩子拴住的一頭大貘。這只大貘骨架很大,臉還是圓的,肚子卻凹陷。它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殘缺,鼻子上還有抓咬的痕跡。

劉弘和莊揚趕來時,大貘正在掙紮吠叫,它被綁在一棵大樹下,三位侍衛舉着武器,嚴陣以待。

“竹筍。”

莊揚覺得它應該就是竹筍,雖然貘似乎都長得差不多,但只有半只耳朵的貘應該不多。

“竹筍,過來。”

莊揚上前,蹲下身朝竹筍招呼。原本見人多拼命往草叢裏躲,還不忘兇惡吠叫的竹筍,聽得莊揚呼喚,突然停止了叫聲。

“竹筍。”

莊揚還想往前走,更挨近竹筍,劉弘拉住他。

“野化多年,需小心。”

畢竟是頭猛獸,它即使還記得莊揚,在感覺身處危險時,也可能襲擊莊揚。

劉弘讓侍衛去拿網,将竹筍捕抓。

很快,竹筍被擡到竹樓前,拴在一棵樹下。莊揚讓細絹煮一盆面糊糊,端給竹筍吃。

竹筍起先不吃,見四周沒人才狼吞虎咽。

這頭大貘本來放歸深山,又自己跑下山來,身上還帶着不少舊傷痕,大概是遭到其他動物或者同類的驅逐吧。

待竹筍吃飽,舔舔舌頭,擡起頭審視眼前的老熟人。莊揚摸它頭,竹筍也,喚它竹筍,它也會親切地嗯嗯叫。

劉弘覺得不可思議,走來探看,竹筍一把将劉弘大腿抱住,劉弘高大強健,才沒被一熊掌撲倒。

“二郎,它竟還記得你我。”

劉弘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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