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成淩以為鐘哲的異樣只是對房間不甚滿意和對晚上床鋪分配的疑惑。
“我去抱一床被子來鋪地上,你睡床。”
鐘哲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卻沒有很快恢複自然。
成淩想了想,他大概猜着是之前自己說的話讓鐘哲感到尴尬了。
他看過鐘哲的資料,知道他的性向,當時不假思索地就加以利用了。
如果鐘哲是女性,他應該也會利用同樣的場景,但內心深處……成淩望着放下物品的鐘哲,他正站在鏡前扯開黑緞領結,又去解襯衣最上的幾粒扣子,直到整個頸脖都袒呈出來。
現在,他重新轉向了他。
雙排扣的白色禮服将鐘哲的腰身裹得過于緊窄,有了某種制服式的禁制,然他此刻姿态散漫,敞開的衣領上黑色緞帶飄落兩邊,仿佛純白畫布上的一抹深黑曲線,吸引住所有目光。
在那兒肌膚裸露,劃出不規則的深V,一路蜿蜒往下,消失。
內心深處,成淩是了解鐘哲的欲望的,就像他清楚了解自己的。
今晚他已經看夠了他的漂亮,他收回目光,面色冷然。成淩不喜歡任何的心緒波動,尤其是在任務裏,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抱着被子重新回來時,鐘哲已經在洗漱。
夜裏,燈光俱暗,躺在床上的鐘哲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不習慣有人?”
成淩終于開口道。
鐘哲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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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習慣。”成淩接得很幹脆。
鐘哲忍不住笑出了聲。
“看來我們都要花一陣子去習慣了。真是為國犧牲了。”
這下輪到成淩莞爾,“就這點程度的犧牲嗎?”
“不然呢?不進房就被扔出去的程度?”
等話出了口,鐘哲才驚覺自己散漫慣了,一不小心脫缰了。
這下是真有些尴尬了。
屋子裏靜了幾秒。
“之前一時情急……”成淩的語調沉緩入聲,後頭是讓人釋然的解釋,“你知道,我讀過你的資料。”。
“嗯。”鐘哲一時也不敢再胡亂說話。
他換了個話題,“浴室的玻璃幕牆是怎麽碎的?你們倆真就那麽跳下去了?”
“對方先打碎的玻璃,我是跟着跳下去的。”
“你沒事,那歹徒也沒事?”
“嗯。他是後來追擊的時候死的。”
“天,酒店的層高可不低,兩層得有六米多。”鐘哲很是佩服這行動力,無論歹徒的,還是成淩的,不僅沒斷腿,還能活蹦亂跳。
“嗯,這個組織有些不同尋常。”成淩說到這兒,想起了什麽,他起身,打開床頭的射燈。
“那人有個紋身,你看看有什麽發現嗎?”
他忽然想起那個紋身,式樣奇特,透着久遠古樸的氣質,該拿給鐘哲看看。
鐘哲盯着手機屏幕上的朱紅色鳥紋看了片刻,“圖案紋在那人手上?”
他擡頭望向成淩,從他的表情裏成淩讀出了鐘哲見過這個圖案。
沒有等成淩回答,鐘哲已開始解釋,“這個紋樣有什麽意義,代表什麽不太好說。我之所以感到驚訝是因為,父親去世前,曾收到過一封信,日期離他去世不到一周的時間。信封的背面用古老的封漆形式做了個封緘,上面的圖案就是這個鳥紋。”
鐘哲将手機還給成淩,從歪着的床上徹底坐起身子。“我是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的這個信封的,當時覺得奇特,又仔細看了看,上面只有收件人,沒有寄件人,裏面的信紙也不知所蹤,完全找不到了。”
沒有太有價值的線索,看來只能交給後方支援小組,希望能有所收獲。
關了燈,兩人重又躺下。
看了那個鳥紋後,鐘哲越發無法入睡,與父親相關的種種重又回到他的腦海,意外發生的前後,回憶在黑暗裏劇烈地閃回,他甚至感到呼吸都困難起來。
“鐘哲?!”
成淩聽到他紊亂非常的呼吸,警覺地探起身子。
閃回被徹底打斷,鐘哲深呼吸了幾次,才緩過神來。
成淩問他,“怎麽了?”
鐘哲低低道:“想到了父親去世的前後。”
成淩回憶起資料上的記載,“你父親是死于意外吧。”
“是,雪崩。山上的木屋坍塌,被埋。”
“你當時只有16歲?”
“嗯。”鐘哲仍注意着呼吸,他不想讓自己再陷入危險的閃回。
黑暗裏,成淩能明顯聽見他的舉動。
“你在調整呼吸?”
鐘哲應聲,他知道成淩在奇怪,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不該還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屋內,漆黑一片。
他決定說出來:“當時我在場,和父親在同一間木屋裏。”
成淩猛地坐起來,“記錄裏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
“那應該是因為我完好無損,沒有受一點外傷。人們發現我的時候,我能走能跳,按例送去醫院,而醫院檢查後,實在沒什麽好記錄的。何況那是發生在偏僻的山區,沒有任何官方記錄也不奇怪。”
成淩敏銳地感到,鐘哲平靜的敘述背後埋藏的東西。“不對。資料上說你父親是整整30個小時後才被搜救隊找到,而且當時屋裏還有一對夫婦,是他邀請同去的大學同事。”
他頓了頓,開始陳述驚人的事實。
“他們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了下來。雪崩會徹底隔絕外界,在坍塌的木屋裏,在整整30個小時的黑暗中,你和……待了超過一個晝夜。”
成淩實在無法說出“你和三具屍體”這樣的話,他怕再激起鐘哲的反應,也已然明白得太多,竟直接胸口悶窒了幾息。
該死的,他當時才16歲。
沉默片刻,成淩才道:“你用了多久才重新适應黑暗?”
“不那麽容易,但至少還能忍受。醫生說我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程度應該較輕,治愈得也很好。事實也确實從大學畢業後,一直都沒有再複發過。”鐘哲笑了笑,“但其實,我到現在還會整晚開着燈。”
成淩徑直起身,擰開了牆角的落地燈。
接着,又是各自躺在床上的沉默。
鐘哲忍不住長呼出一口氣,“說點什麽,比沒有聲音要好。”
成淩想了想,并沒有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你知道,我因為執行任務的關系,見過許多。和我一樣的同伴,敵人,有意或無辜被牽連的人,因為過程中會發生太多超出常人忍受的事,所以無論哪一方都會有PTSD。”
他面朝天花板,回憶道:“我自己也有過短暫的應激狀态。”
他這才側頭望向鐘哲,“所以我很了解你說的,各種。如果接下來再有什麽,我希望你毫無顧慮地告訴我。記得把你那舊家的教養都扔到門外去,你剛還說了什麽,為國犧牲?XX……!”
這還是鐘哲第一次聽到成淩爆粗口,直接把他給逗樂了。
他側蜷在床上,從上往下看着成淩,屋裏的燈光,令人安心的男人,還有逗笑了的氣氛。
鐘哲又想起治療師的話,引導,疏解,承認,接受,超越。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男孩,也早過了最初夜不能寐的服藥期,這麽多年,他按醫囑引導疏解,亦努力承認和接受,卻不知道如何去超越。
這麽多年,他沒有機會和除了治療師以外的人談起這個,也幾乎沒有想過去向任何人傾訴。
“雪崩以後,是徹底的靜,世界沒有一丁點聲音,除了死寂還是死寂。死亡大概就是那樣……”
成淩靜靜地聽着鐘哲描繪,聽他細細述說死寂的可怕,說得那麽真和細,讓成淩有直接置身其中的感受。接着,他又開始說黑暗。
“眼睛是毫無用處的,恐懼會有一個臨界點,臨近邊緣你就會感到狂躁,過了應該就會發瘋。我很小就跟着父親學過打坐,我想讓腦子停下裏,就開始背長卷的佛經……”
後來,他又說到了幻覺。
“幻聽,不停地,各種各樣的幻聽。沒有現實,你感受不到任何的現實。所以只有夢境,無盡的,夢套着夢……”
成淩始終專注地聽着,整個人向着鐘哲。
他聽他把所有的環境和感觀說得那樣詳細,細到可以伸手觸摸。
可他不談人,一丁點都不談父親和他的兩個朋友。
成淩明白,這才是鐘哲真正無法觸及的地方,是他表層治愈下的傷口。
在沒有現實的坍塌木屋裏,他談的所有環境和感觀就成了現實,成了摸得到,看得見的存在。而死去的父親和他的朋友,則成了更深的心理暗面,是唯有治療時才會選擇去翻動的記憶,是不可碰觸的傷口。
夜裏,成淩沒有睡去,而是陪着鐘哲,聽着他呼吸,翻身,感受他長久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接近黎明的時候,鐘哲才漸漸變得呼吸勻稱起來,安穩睡去。
四個小時後,成淩起身,坐在沙發上,靜靜守着鐘哲。
五個小時後,成淩看着鐘哲醒來,睜眼就找尋他的存在,等看見了,臉上顯出掩不住的笑意。
成淩從來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他不太喜歡那個笑容,如果此前只是有些風吹過湖面,那麽經了這一夜,這笑容就成了一顆石子,徹底投進了湖心。
“早。”
“早。”
成淩起身走到窗邊,隔斷晨曦的簾幕被拉開,陽光經由他的身前,一路灑到鐘哲的床頭。
滿室晨光,驅盡黑暗。
“昨晚我又想了很多關于河圖的事。”鐘哲坐起身來道,“這些人盜取河圖的意圖,極有可能是他們相信河圖和洛書合在一起,能帶來神秘力量,‘改天換地’。
他們到底研究出了些什麽,一旦洛書得手後,又準備怎麽做。只有知道了這些人的想法、行動,才能從中找到線索。”
鐘哲擡頭看着慢慢走向他的成淩,“要搞清這些,我得回一趟英國。所有歷年的研究資料都在那裏,龜甲上的文字也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成淩停在床邊,鐘哲能清晰看見他嚴肅的面容。
“一旦離開國境線,絕密任務在海外的執行,将為了隐蔽而放棄大量的後備支援,而危險将成倍增加。
你确定要這麽做?”
“即使我們哪兒都不去,危險也會找上門,不是嗎?
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任務?”
鐘哲不認為成淩會擔心他自己。
“我接到的任務是,你和河圖一樣需要保護。”
晨光裏,鐘哲的眼睛琉璃閃爍,他笑起來,“不如,我們現在就走?”
成淩點頭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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