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日落時分,成淩忙完了大概,對明天的一些收尾工作,又心中琢磨了些許細節。

鐘老尋到他,通知可以晚餐了。

成淩跟着鐘老穿過後花園,回到灰白小樓。

起居的小客廳裏燃着壁爐,架子和一旁的矮桌上零星放着各種家庭合影。

成淩見到了相框中年輕的鐘哲父母,鐘哲的父親身材高大,輪廓明朗。鐘哲和父親只有五分相似,他的眼鼻都遺傳自母親,且生得更為明亮奪目。

資料上說,鐘哲的母親是因少見的産後并發症去世的,當時鐘哲的妹妹剛剛出生。

書桌上日期最近的一張照片裏,兄妹倆在敦煌鳴沙山前合影,少女已亭亭玉立,眉眼都是她父親的翻版。

鐘老再度進了客廳,表示晚餐已經就緒。

手工蕾絲邊的亞麻餐布上,Christofle的刻花餐具配着浪漫的Asprey郁金香套盤。

作為客人的第一頓晚餐,廚娘阿金媽媽很是花了些心思。

精簡過的五道菜式皆是中西融合,帶着些許異域的特色,更注重兼顧客人的傳統口味。

鐘哲喝了點葡萄酒,席間只說些藝術歷史的趣事,不談眼前煩心。成淩每每看他,那雙眼睛都像是燭臺上的火苗直接躍到了裏頭,一路搖曳着,直入人心底。

夜裏,鐘哲讓成淩睡自己的房間,他則睡到妹妹的屋裏。

“可可在瑞士念寄宿制學校,只有長假才會回來。”

這是一個雙連卧室,中間有隔門可以互通。這樣開着隔門,就等于是在一間屋內了,地方寬敞又能保證安全。

“你們兄妹感情很好?”成淩用的雖是問句,口氣卻基本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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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哲看着暫放在長榻上的一堆少女抱枕,輕聲道:“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才兩歲,嚴格來說可可對父母都沒有什麽印象。她長到十來歲的時候,祖母都還一直健朗,前兩年才去世,她是祖母一手帶大的。”鐘哲說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她不太合格的玩伴和最不合格的父愛替代品。”

他臉上的神情轉為黯然,略低了頭不再出聲。

室內一片寧靜,只有壁爐偶爾的火光閃爍。

成淩在幽暗中開口,“我五歲時成了孤兒,父母都是烈士。”

鐘哲本已轉身從隔門往房內走,至此停下腳步,反身,略帶驚訝地望着成淩,“這可是你頭一回主動透露自己的事。”

“代號。”

“什麽?”

“代號才是我說的第一件關于自己的事。”

鐘哲笑起來,“那個不算,那個是公事。”

屋裏還散着笑聲的餘韻,成淩低沉的嗓音已經響起。

“鐘哲。”

成淩其實很少叫鐘哲的名字,兩個人成天一起行動,有話都是直接開口,更不用說這樣鄭重其事地叫過。

當鐘哲提醒他是頭一回談及私事時,成淩猛然意識到自己越界了,只有當即修正來給予彌補。

“我不說自己的事,是因為,在任務裏,‘我’——是不重要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他背對着光站在隔門處,顯得愈發高大沉默,即使看不見,鐘哲亦能清晰地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無論是任務中的隐藏,還是任務後的消失。我這個人都是沒有必要存在的,是沒有必要留下任何痕跡的。你,明白嗎?”

鐘哲的呼吸沉了沉,他側轉身,不再讓成淩看到他臉上的神情,開口道:“我明白,就像雪地裏的孤狼會用尾巴小心掃掉所有自己走過的痕跡。它不希望被任何動物和人類發現、追蹤,甚至包括它的同類。”

成淩聽完有一霎的窒悶感,他直覺那是壁爐的火燒得太旺,産生了錯覺。

鐘哲已徹底轉過身去,“你只是我的臨時工,沒有別的,這點我知道,也很清楚。”

深夜,成淩照例守到鐘哲睡去才準備休息。他聽着窗外偶爾的風聲,堅信這是又一次果斷而成功的決定。

理智堅守,情感退回,将一切引起心緒起伏的事物都隔離在界線外。

是鐵一樣的克制與自律,才使得他能夠始終穩定情緒,沉着應對所有可能的極端情況,做出最準确專業的判斷,在一次次任務中全身而退。

他微微側首看向另一間房中已然熟睡的人,對一個人産生親近和好感,這絕對不是另一個人的錯,是他自個不知該如何更溫柔地使鐘哲明白,他絕非有意,但他需要他退到他的邊界以外。

他忽又猛地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對方的床上,敏銳的五感頓時不受控制地活躍起來,四肢脊背下柔軟的床鋪,鼻尖萦繞的屋中氣息。

成淩用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将心緒平靜下去。

明天還有太多事等着去做。

第二天早上,兩人在早餐桌上坐定時,鐘哲看起來并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比起昨晚,笑容變得輕淺了許多。

接下來一整天,鐘哲都泡在書房和父親的研究室裏。

研究室占據了老宅的整個頂層閣樓,到處是大捆的筆記、資料。鐘哲不僅重新找出了那個帶有朱紅鳥紋的信封,還在閣樓的堆疊間裏,發現了某個被他遺漏的匣子。他找來工具撬開鎖匙,裏面有一個十分類似朱紅鳥紋的印鑒。

兩個印鑒的圖案從紋樣設計到年代感都十分相似,不同的是,父親收在匣子裏的這個繪的是蛇紋,墨色人首蛇身的似龍圖騰。

鐘哲抱出木匣子的時候,聽到匣內有響動,可他剛剛明明看過,匣子裏只有這枚印章。他仔細研究了一番木匣後,發現底層有個極小的機關,摁下,輕輕的咔噠聲傳來。

鐘哲低頭看去,匣子側面彈出條縫隙,他小心抽開,夾層裏躺着一冊手記。

泛黃的純色封面上,正中印着那個人首蛇身的紋樣。

翻開內裏,父親的筆跡躍然紙上,第一頁開頭寫道:

“按歷代慣例,由第109代傳承人鐘繼明記錄第110代傳承人信息,以此為證。”

下面先是記錄了鐘哲的出生信息。隔了幾行,是截然不同的筆墨深度,記錄的是鐘可的出生信息,顯然兩者記錄隔開了很久。

鐘哲剛要往下翻,“轟——”爆炸聲驟然響起。

鐘哲丢下手記,鑽出密閉的堆疊間,閣樓的斜窗外,天不知何時已經擦黑,窗外火光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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