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續夢

“我想做你老子,你便會乖乖張嘴叫爹麽。”淨霖皺眉,随着蒼霁的移動而微仰起頭。他喉中逐漸吐出氣,眼眸中仍舊是拒人千裏的寒冰。

“你不殺我,反倒煞費苦心地教我。”蒼霁半斂着眸,“我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在被你掂量買賣。”

“按斤稱量也換不了多少。”淨霖并不掙紮,“醉山僧的話你信了七八。”

“是啊。此刻越想越怕,怕得心肝慌亂,怦怦直跳。不過。”蒼霁停頓片刻,倏而一笑,“你比我更怕。”

淨霖抵牆不語,蒼霁拇指摩挲在他腕間,說:“我竟一直未察覺,我一靠近,你便害怕。你怕得顫身發抖。”

“沒有。”淨霖額觸牆壁。

“你的破綻是為何而出,是為了那個‘情’字,還是為了我。”蒼霁沒有咬淨霖,只是擒了淨霖,他對此事愈發得心應手。

蒼霁覺得軀體之內某一處正在無盡膨脹,這不是他的錯,這是淨霖的錯。因為是淨霖牽引着、縱容着,用那雙看似無情的雙眸注視着他,才讓他變得更加貪得無厭。

怎麽能對一只妖仁慈而待?

淨霖是有意的。

皆是淨霖的錯。

“銅鈴是真的嗎?”蒼霁指腹順着淨霖的腕骨一寸寸下滑,“還是從離山之前,你便對我說了假話。”

“我所言非虛。”淨霖感受到利齒的森然,然而這并非他畏懼之處,他忌憚的是這樣滾燙的蒼霁。

“也罷。”蒼霁陡然松開他,滑身靠在他的一邊,“……權當消遣。”

“醉山僧道你有吞天納神之能,你便信了。”淨霖泛紅的手腕隐進衣袖,“稚兒好哄。”

“我時常覺得自己有異。”蒼霁眼睛随着淨霖移動,“你養我時,我便是條錦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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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霖靜了半晌,說:“我不記得了。”

淨霖眺望夜穹,思緒萬千。他實話實說,他不記得了。他仍記得殺父的那一日,卻全然不記得如何隐居深山。仿佛他醒來,蒼霁便在缸中,他們已這般度過了許多日,将探究消磨得一幹二淨。

蒼霁看着淨霖,淨霖沉思時輪廓清晰,窗外燈籠半投朦胧,他便隐在這裏,像是離開自己的遮擋便會無處可逃。那副極具魅力的皮囊在蒼霁看來皆不如他的一雙眼睛,它讓蒼霁血液奔騰,又讓蒼霁殺意不減。變為人好生複雜,蒼霁還是條魚的時候便只想吃了他,如今卻覺得這念頭既像甘糖又像砒霜,蒼霁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麽。

這皆是淨霖的錯!

蒼霁煩躁地想。

皆是他,皆是他……

淨霖霎時側過臉來,蒼霁不知不覺靠近了許多。他們此刻都滑坐在地,在窗下湊得很近。蒼霁目光無處安放,他太貪婪了,既想盯着淨霖的眼,也放不下淨霖的唇。

那張唇色澤瑩潤,在光影間平添顏色。蒼霁看見它微張,更加靈巧的舌尖一閃而過。他被欺騙了……淨霖仿佛牽着他,他覺得頭昏腦漲,已經貼到了咫尺。不久之前也是這樣,淨霖貼在他身後,用手指滑撫在他的手臂,帶着他正面迎敵,那麽近,那麽……

蒼霁直直地撞入淨霖懷中,他靠着淨霖的肩膀,洩氣地握緊淨霖的手臂,才驚覺自己全身上下疼痛無比。

“你……”

“嗯?”

蒼霁眼皮沉重,糊裏糊塗地說:“不準看我……”

淨霖被蒼霁壓得背靠牆壁,頸後正咯着窗沿。妖怪沉甸甸地蓋了他半身,将臉也一并埋入他側頸,收緊了手臂,以一種不容置喙地姿勢困着他,将他堵在角落。

淨霖的手指靈巧地鑽進蒼霁發間,如同撫慰一般的揉了揉。他仰頭望星,在無人覺察的地方為蒼霁的滾燙而畏縮,又被蒼霁的灼熱所誘惑。

石頭小人坐在窗沿,晃了晃腿,和淨霖一起看星辰。

淨霖低語:“好暖和。”

石頭收回腿,摸了摸淨霖的額,順着窗沿滑到蒼霁肩膀,見縫插針般的鑽進兩人唯剩的一角空隙,靜靜地蜷縮起來。

蒼霁似乎抱着一團棉花,他霸占着整只,睡意濃重地等待着靈海修複。然而他神思恍惚,聽得銅鈴細碎響聲。他撥開厚重煙雲,疑心是鈴铛來叫他看顧深。

不出所料,蒼霁擡了頭,便看見一稚兒蹲在對面。稚兒見了他,立刻起身揮手,喊着:“娘!”

“娘個鬼。”蒼霁脫口而出。

稚兒已經向他沖來,赤腳飛奔,乳燕投林一般。蒼霁晃身躲避,稚兒便與他擦身而過,撲進女人的懷抱。

女人粗壯結實的臂膀抱起稚兒,扯下汗巾拭汗,說:“娘在路上替人磨豆腐,耽擱了時辰。”

“我蒸了飯。”稚兒嘿嘿一笑。

“走,家去嘗嘗。”女人經過蒼霁身邊,腳步有些蹒跚。

稚兒踩着凳給娘舀飯,說是飯,實際是摻了苞谷面的水湯。女人坐在籬笆院裏,脫了鞋,看腳底磨出的水泡。她腰酸背疼,撐着額歇了會兒。稚兒端着碗給她,她加着兩個粗面饅頭吃了。

“爹今日好。”稚兒蹲在她跟前,說,“早飯和我說了一會兒話,教我認字。”

“認的什麽字。”女人擦抹嘴。

“川。”稚兒在地上給她畫,“川——”

娘倆頭對頭學字,不過須臾,女人聽見室內一陣巨響。她忙踏上鞋,急匆匆地入內。見男人趴在地上,撐着臂往榻上爬。

“出去。”男人青白的面上倉促羞憤,“我自個來。”

女人挽袖摻他,他奮力掙紮:“我自個來,我自個……”

女人拖抱着他上了榻,男人看見稚兒貼在門邊看,突然憤怒起來。他推搡着女人,喊道:“你出去……你出去!”

女人摸進被子底下,男人面如死灰。他不堪恥辱地抱頭蜷縮,一遍遍地說:“何不讓我死,死了多好。”

“川子。”女人背身對稚兒,說,“燒盆熱水來。”

稚兒點着頭後退,內室裏男人仍在重複。女人手腳麻利地掀了被,褪了男人的衣褲,将污穢弄髒的地方一并卷收拿掉。她撥拉着男人濕漉漉的發,溫柔道:“大夫說藥用夠了,便能好了。怎麽能随便說死,川子還等着你帶他上學堂去。”

她的溫聲細語讓男人逐漸平靜,他仍是呆呆的,像是已經認命。女人給他擦拭汗,她不優美的側影劃成另一種堅毅。她一邊說着話,一邊輕拍着男人的後背。男人漸漸睡了,她才沾着熱水,将污穢都擦得幹幹淨淨。

“川子。”女人從腰帶內側摸出幾顆垢跡斑斑的銅珠,“去鎮上,叫大夫來家裏。娘在家等你,路上留心。”

稚兒接了錢,轉身跑出門。外邊日頭大,他赤腳飛奔,被曬得大汗淋漓也不管。他沒跑到鎮上,途中太累太渴,便擦着汗繼續走。

羊腸小道上轉出個山羊胡的道士,叮鈴哐啷地邊走邊念。稚兒曬得眼發昏,喘氣時喉嚨冒煙。

道士解了水囊遞給他,蹲下來和藹可親地問:“小友何處去?”

稚兒飲了水,懵懂道:“尋大夫。”

“噢,家中誰染了疾呀?”

“爹。”稚兒擦着冒不完的汗,掌心一片濕黏,他說,“爹病了。”

道士打量着他,又笑問:“何病?說不準我能給瞧瞧。”

“不能動。”稚兒如實說道。

道士搭了稚兒的肩頭,笑眯眯道:“好說,這病我能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稚兒被道士抱回家,道士入院時先張望了會兒。他跨進去,半恭着身試探:“主家在否?”

屋裏無人應答。

稚兒想下地,可是道士并不松手。稚兒便喊:“娘!大夫來了!”

女人不知去了何處,道士入了門。裏間寂靜,他便在外間翻翻撿撿,随口哄着稚兒:“銀錢都放在何處?你告訴我,我斟酌開藥。”

稚兒覺得道士手勁極大,勒得自己并不舒服。于是他怔怔地搖搖頭,有些恐慌。

道士越翻越急,他掃掉桌上碗筷,連櫃角竈下都沒放過。最後他進了內屋,男人正在閉目休息。道士起初不敢造次,只是輕手輕腳地倒找,稚兒逐漸掙紮起來,他喊道:“沒錢,沒錢!”

榻上的男人被驚醒,他見狀爬身,呵斥道:“何人!”

道士已經翻到了衣着櫃,他倒出衣物,終于摸到一包銅珠。他立即塞入懷中,轉頭對男人橫眉冷對。稚兒即便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也知道家中貧苦,錢都是娘留給爹治病的。他對道士拳打腳踢,喊道:“不是你的!”

道士甩手給他一耳光,扛起他就往外走。男人慌亂撐身,撲拽住道士的衣角,被拖摔下地。他下身動彈不得,只能死死拽着道士衣角。

“你做什麽?你把孩子還于我!”男人被拖着擦行,他說,“錢都予你,孩子不成!”

道士扯衣,竟一時間扯不回來。他擡腳照男人心窩幾腳,罵道:“去你娘的!窮得叮當響,就他媽孩子還值幾個錢!”

男人被跺得面目猙獰,他指節緊扣,一手扒住了道士的腿,高聲喊道:“素娘!素娘!”

稚兒大聲啼哭,他胡亂捶着道士:“爹!爹!”

“松手!”道士猛力跺得男人口冒鮮血,“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便下狠手了!”

男人抱着道士的腿,咽不下的血都往外哽,他說:“孩子還我!孩子、孩子還我!”

道士見狀,掀翻榻邊小桌,對着男人就砸下去。男人被砸得頭破血淋,就是不松手。道士拾起碎罐,剮着男人的手指:“松手!快松手!”

男人一雙手被剮得血肉模糊,道士踢開他,帶着稚兒跨門就跑。男人爬身追着,聽見從外回來的女人正撞着道士。

稚兒哭喊:“娘!”

女人掄起鋤頭就沖上來,道士原以為他家女人柔弱可欺,若是個頭嬌小,能與稚兒一并擄走,卻不想竟是個分外壯碩的女人!他調頭就跑,稚兒撕扯着他後領,踢踹不停。

女人拼命追趕,嘴裏念着:“川子、川子!”

道士腿上功夫了得,竟逐漸甩開女人,鑽進深山老林,淨挑坑路跑。女人鞋掉了一只,赤着腳踩在碎石雜枝上,被刮絆摔倒。道士趁機疾步而逃,稚兒聽得他逐漸消失的娘傳出撕心裂肺地哭喊。

稚兒發着抖,嗚咽着看路越來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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