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離苦
然而欲望的騰升并未得以宣洩,因為蒼霁聽得銅鈴急促地搖動,正在喚他脫離。神識猶如被鈴聲吸納,倒退之景一瞬破碎,蒼霁在眨眼間便沉入自己的靈海。錦鯉以肉眼可見之速暴漲一倍,原本的金紅色已被略沉的暗色覆蓋,鱗片表面微凸銳利,一眼瞧去已不似條鯉魚。
蒼霁緩化人身,他的臂從淨霖腰側探出,脖頸漸貼淨霖頰邊,肩膀似乎變得更加寬闊,待到腿也現出來時,已能完全将淨霖納藏在懷中。黑暗間妖物新築人身,一如他當日所願,變得更高大,已經遠超淨霖。
蒼霁睜開眼,耳側便能聽見幾裏之外的蟲鳴,那些曾經細不可見的微小倏忽放大,變得清晰可聞。蒼霁體內熱流經轉,靈氣彙于四肢百骸,使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他稍動身,察覺自己被藤與泥包裹成繭。山神的低喃繞而不散,蒼霁摸到懷中,淨霖四處冰涼,仍在沉睡。
蒼霁道:“多謝。”
泥團稍開,日光探入。蒼霁眯眼起身,扒開藤根,在灰塵浪滾中向外看去。他原以為會面對仍是怪物的山神,豈料入眼的卻是個人面藤身的模樣。
蒼霁脫泥而出,周圍草已至膝。群山間萬枝放花,紫粉色雲海一般的染就群山。飛禽走獸各奔其中,神态閑适,靈動自由。番薯坐在藤上,小野鬼們惬意地滾地玩耍。山神的低喃竊語構成奇特的曲調,他由稚兒們圍繞着,拖着龐然身軀,坐在草中用藤條編織花環。
番薯一甩尾巴,從藤上躍下,繞蒼霁一圈,說:“你怎還活着,你們睡了許多日呀。”
蒼霁說:“多久?”
番薯坐在草中,耳朵抖了抖,說:“谷雨已過,正逢立夏啦。”
蒼霁虛拿新衣,披身覆體。一點也不關心時至何時,反而問道:“那兩個神仙呢?”
“一并走了。”番薯說,“其中生得美的那個說娘從此居于此地,只是不能再枉自殺生,該禀報什麽司,按規矩辦事。”
東君這般好打發?
蒼霁又問:“顧深又去了何處?”
番薯滾地,皮毛蹭在草間,舉着爪說:“走啦。”他歪頭,“他說他找到了娘,卻是哭着走的……你去哪裏?”
蒼霁背起淨霖,直躍山間,踩枝向外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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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為何突然夢見了淨霖的過往,原是這鈴铛用來拖延時間,待他一醒,這家夥便又跑了!
蒼霁心有不甘,卻在淩身時發覺身體似乎輕了些,不僅如此,還變得更加靈敏。他掠經那大片花海時,甚至生出一種一頭紮進去游動的沖動。蒼霁猛地着地,四周頓卷蕩風,無數碎花震落飄散。
蒼霁走在下山的林間路,腳底下已被花疊鋪墊。他走不到兩步,便覺脖頸間的手臂微緊,便知背上人醒了。
“我嗅顧深的氣息仍在此地。”蒼霁說,“你還能覺察到銅鈴嗎?”
淨霖鼻尖微動,被花瓣撲了一臉,沒忍住打了噴嚏。他埋頭在蒼霁背上,微啞着聲音說:“不能。”
淨霖即便埋了頭,卻仍覺得花瓣無處不在。他接二連三地打着噴嚏,便覺得頭上一沉,蓋上了一件衫。
淨霖眼半張,日光斑駁,自花枝間抖落在衫上,餘熱疊在頰面。他枕着蒼霁的背,突地說:“你變大了。”
“吃得飽,自然會長。”蒼霁想起少年淨霖的個頭,道,“比你高了不少。”
“修為雖已小成,用起來卻毫無章法。”淨霖道。
“尋個師父不就好了。”蒼霁将他往上颠了颠,道,“如今連東君都已遇過,尋常人還真做不了我師父。”
淨霖說:“你何時遇得見尋常人。”
“這倒也是。”蒼霁又說,“銅鈴又跑了,下一次該去何處尋?”
“不知道。”淨霖稍嘆。“且去……看看顧深吧。”
顧深雖下了山,卻并未離開。他于山腳自築簡陋的院落,便在這裏住了下來。每夜能從院中伏欄而觀,看見山神巡山夜行。
蒼霁見那竹籬笆,茅草屋,便覺眼熟。淨霖叩響門扉,顧深應聲開門。他見得此二人,竟露驚奇之色。
淨霖道:“告別在即,讨碗水喝。”
顧深引他二人于院中,在新扶的樹下圍桌而坐。顧深斟了粗茶,道了個“請”字。
“兩位欲往何處?”顧深說,“見那日神明發怒,怕對你二人多有忌憚。”
“尚無去處。”淨霖緩飲茶,說,“大人便要久居此地了嗎?”
顧深說:“我本尋家而來,如今已走不動了。”
“聽你道娘已尋到。”蒼霁閑點山間,“便是這位麽?”
“是又不是。”顧深生滿繭的手掌微搓頰面,說,“我本不知他是誰,只是那一夜番薯曾問我一句話,便叫我明白了。”
“一句話?”
顧深說:“他問我,‘川子是何人,娘為何總念着這個名字’。我娘從千裏之外尋至此處,怕也以為我被囚入其中,便想方設法欲入內救我。可那城一旦進去了,便再出不來了。她哭瞎了眼,又憂心我爹一人守家,時日一久,已……”他艱澀道,“已記不得許多了。這城中死了許多人,怨氣随山而葬,草木垂淚,因此得化聚成山神。山神覆城葬人,雖無神智,卻仍存萬千慈母心。他便夜夜游蕩山間,尋着丢失的兒女。我雖追至此處,卻已變樣。她要尋的是稚兒川子,而不是如今的顧深。”
“那你便決意守在此地?”蒼霁說,“你可知她已融于山神,壽命千年。她而後的時日便會永遠守在此地,日夜尋着一個叫‘川子’的人。你不過幾十年便該入黃泉,待你過了離津,便須投身輪回忘卻今生,她卻仍會在這裏。你們母子二人自分離那一刻,便注定生世不見。你在此處也無濟于事。”
顧深扶樹而望,他道:“即便是不認得,即便是幾十年,我也想與她待在一起。”
蒼霁飲盡粗茶,道:“我果真不懂人。”
顧深說:“你若想成人,必該懂其苦。因為人生來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你見冬林一世,便為死所顧,又糾纏離別,卻偏生愛意。可見這八苦既分得清,又分不清。若叫我勸你,便是不要成人,永為妖怪。”
“我本也不想成人。做人既然毫無樂趣,不如永遠做條魚來的痛快。我見你們沉溺其中,不察深情,只覺得可怖。”蒼霁的椅後仰,他的目光掃過淨霖,說,“人既為自私欲物,又為情海沉淪。既能豬狗不如,又能舍身取義。雖皆為人,卻又各個不同。”
“人心不同,便各個不同。”顧深最後為他二人斟茶,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祝二位一路順風,得償所願。”
茶水飲罷,三人便要分別。
淨霖與蒼霁出了門,顧深立于門前。他待二人已離些距離,忽地說道:“我知道人間離別易多時,今卻也想問一問老天爺,我與我娘,我與我父,我與這千千萬萬丢家丢子的人,今生今世究竟做了何等錯事,要受這般的離別苦。”
男人鬓邊白發已催生,他怔怔地問,淚已先流。
“我等皆是普通人,既沒傷天害理,也沒草芥人命。何讓我們受這樣的苦楚。人心雖各不相同,卻具是肉長的,到底何以至此,要這做這等鐵石心腸之事。”顧深撐着門框,指尖緊扣,他道,“我尋了一世,便終還是落在了一個‘離’字上。若我投身黃泉,希望下一世不做人,即便是做棵樹,也好過骨肉別,至親離。”
淨霖回首,見顧深身形逐漸佝偻。他駐步許久,卻始終不置一詞。蒼霁側頭看他,終于聽得他說。
“……生如此。”
山間花風灌滿淨霖的衣袍,他發剎那飄蕩,側容似有微怔。在一剎那間,蒼霁似如又見得他少年的模樣,負劍孤身,寡言少語,卻尚存溫色。可是待蒼霁再看,卻發現他已繼續前行。
“去哪兒?”蒼霁一步追上,側頭吹了淨霖耳尖的花瓣。淨霖側眸捂耳,蒼霁已察覺了,他哈哈笑,說,“吹一下還會紅麽?原先怎不會?”
淨霖說:“沒有紅。”
“你把指尖放下來讓我瞧瞧。”蒼霁雙臂枕後,口中說,“真奇怪,你怎地又變小了。”
淨霖如今矮蒼霁一頭,行在一旁立見單薄。他與年少時幾乎并無太大變化,只是眉眼稍開,稚嫩已平。
蒼霁一把扶住淨霖肩頭,說:“不知為何。”他垂眸在淨霖發間,“我竟覺得這個身高才最合适,從前看你總覺哪裏不對,如今這樣看,方覺得正好,好似就該如此。”
淨霖被扶得身形微歪,腳下一錯,跟蒼霁踩在一起。石頭忽然從袖中掉出來,對着蒼霁腳踝就是一腳,揮着手臂示意他正常走路。蒼霁腳下一繞,準備輕踢它翻個滾。豈料衣襟一緊,被淨霖拽開。石頭便順着他的腿攀上來,對着蒼霁的胸口一陣猛捶。
蒼霁不覺痛,只覺癢。他擡手拎起石頭,對淨霖說:“這小子一點也不靠譜,但逢危險,便縮頭躲藏,只會欺負我,留着做什麽?我丢了。”
石頭四肢飛快地抱緊蒼霁手臂,蒼霁甩手欲扔,忽聽它和淨霖異口同聲道:“不成!”
蒼霁猛地卡住石頭後頸,晃在眼前:“你會講話啊!”
石頭捂嘴搖頭,腳蹬來蹬去。
蒼霁冷笑:“诓我這麽久。”
石頭還未否認,便被蒼霁倒拎過來。它探手在空中,被晃得暈頭轉向。蒼霁正欲開口,便覺得背後“砰”地一聲,淨霖也昏頭似的正撞他後背。
他卻在這一撞中撞得心神一動,脫口而出:“你這聲音。”他懷疑地說,“怎地像淨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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