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深究
淨霖系緊腰帶,幸虧“左清晝”沒有用力,留得完整的衣裳。待淨霖将這水一般的銀發束于腦後,蒼霁才轉過身來。
衣領尚遮不住淨霖的脖頸,被吮紅的地方在昏暗中也顯得觸目驚心。好在夜明珠不夠亮,讓蒼霁踢回意識。淨霖已坐回毯間,适才的色欲通通被禁锢回堅冰之下,鎮得煙消雲散。
“此地似如東君的‘幻’,是銅鈴仿他人前塵的虛景。它将我們引至此處,意在點明左清晝便是千钰的‘苦’。”淨霖停頓少頃,說,“樂言私改命譜,左清晝原本的命途是什麽?”
“狀元。”蒼霁後靠在書架,“左清晝該是今年的狀元。他與楚綸皆在考場,這兩人會不會有什麽幹系?”
難講。
淨霖覺得銅鈴此次作風大變,分明是比前兩次更加急切,它為何急切?是這兩件事情都已不可耽擱,還是什麽東西迫使它變得這般急切?可這些事情與自己有什麽幹系,值得它強迫他們兩人“親身”體會。
淨霖沉吟:“樂言看了左清晝的命途,這人不是短命鬼,他不僅不是短命鬼,還是官運亨通、福星高照的好命途。這樣的人即便要死,也需有個緣由。”
“他特意提到了‘左清晝’的名字,想必沒那麽簡單。”蒼霁反手撿回左清晝的書,翻了幾頁,說,“左清晝既然與楚綸同時赴考,樂言該見過此人,因為他心心念念着楚綸的狀元,必會特意看一看左清晝到底是何許人也,說不定……”
蒼霁話音煞卻,因為這書本裏夾着幾絲發,應該是方才激烈中他不慎從淨霖那裏撫下來的。蒼霁覺得一股火氣接着剛才的沖動往下腹蹿,他立刻合起書,曲起條腿。
“……樂言怕命譜有變,便先動手殺了左清晝。”
淨霖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麽,說:“樂言雖摻了假話,卻不會殺人。”
“你五百年沒見過他,就這麽确信他不會殺人?”蒼霁嗤之以鼻,對筆妖毫無同情。
“我不信他,卻信頤寧。”淨霖手攏袖時腕骨明顯,在昏光中輪廓流暢。他說,“頤寧與醉山僧頗有交情,兩人皆是嫉惡如仇,曾經多次相逢恨晚。頤寧絕非寬己律人的那種人,而是恰恰相反,他待自己甚為苛刻。他雖擲樂言下界,卻未必會真的不管,樂言若敢殺人,他必不會袖手旁觀。”
“那樂言說了什麽假話?”蒼霁說,“你道他在騙人。”
“他敘述楚綸時自相矛盾。”淨霖擡眸看蒼霁,突地問,“你離那麽遠做什麽。”
蒼霁說:“應對不時之需,若銅鈴再來一次,挨得近你還有跑的餘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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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就這麽大。”淨霖微偏頭,眉眼被夜明珠的柔光籠罩,他淡淡道,“它已知會到了,便不會再做那等事。”
“那等事是何事。”蒼霁書蓋膝頭,“吃人麽?”
“不知道。”淨霖回答。
蒼霁說:“你從前與別人做過嗎。”
淨霖說:“……樂言要救楚綸不假,但他定要楚綸拿到狀元,這其中定有隐藏。”
“這麽說做過。”蒼霁打斷他,說,“你和誰?”
“如果刨根問底也是我教的,”淨霖說,“那麽如今立即扔掉,這絕非好習慣。”
蒼霁看他片刻,說:“你該不會不記得了吧?”
“難道你要助我回憶嗎?”淨霖說道。
蒼霁語頓,淨霖接着說:“可見‘狀元’是個要緊詞,對楚綸而言很重要,對左清晝而言也很重要,狀元是這兩人命途變化的關鍵。我們需要知曉考試那幾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但它顯然還沒有打算放你我出去。”蒼霁彈了下夜明珠,“我還是‘左清晝’。”
銅鈴是何意?
難道要他們倆個再順着“千钰”和“左清晝”的舉止繼續?
兩人對視,又同時錯開。那微妙的氣氛持續不散,悶得蒼霁出了汗。他一移身,肩膀抵住的書便掉了下來。蒼霁發覺這書并不同于其他書,而是左清晝自己編訂的,他不經意地翻了翻。
“東鄉舊案。”蒼霁将書倒過去推向淨霖,“楚綸出自東鄉,那筆妖是不是提到過,楚綸也在查東鄉舊案。”
淨霖順着蒼霁的手指,目光浏覽在書頁。他雖不記得許多事情,卻對近期發生的觀察入微。他看到某處時,心下忽地一動。
“東鄉與西途相隔千裏,什麽案子需要請西途督察道前來……”淨霖停頓,他沉默間目光漸深,說,“由東往西不好走,中夾西江與京都,若是從南邊繞,水路盤查衆多,層層關卡耗時耗力,唯獨從北邊繞最為合适。”
蒼霁心有靈犀:“東鄉和西途的關系便是必須經過北部群山。”
淨霖翻頁,見左清晝在上仔仔細細的列清涉案人名,全部都是丢了女人與孩子的。從天嘉元年起,單是東鄉一處便已經丢了百餘人。東鄉府衙的捕快甚至應接不暇,然而至今沒有一家尋回,并且最為奇特的是左清晝的批注,他在案件頁腳勾墨提了一行字。
【四地牙行販人猖獗,居京數年不曾一聞。】
“奇怪了。”蒼霁漸俯下身來,挨在淨霖身旁,說,“凡人的京都難道不是皇帝的住處嗎?按道理各地皆發生此等販人大案,通報京中以呈中樞才是應該的吧?”
“山高皇帝遠,堵塞消息未嘗不可。”淨霖說,“但若說瞞得一絲不漏絕無可能,地方府衙禀報上階,上階再投往京中,京中必有人有心阻礙。能阻下此等大案的人,必定位高權重,使一般人輕易得罪不得。”
蒼霁又往後翻了幾頁,左清晝必為這些案子詳查甚多,甚至專程去過西途。蒼霁目光下移,在東鄉外調名錄裏看見了熟人。
“顧深。”
他二人對視,淨霖說:“顧深是從東鄉調往西途,他本就在追查這些案子。”
“顧深認得冬林,那麽左清晝和楚綸呢?”蒼霁用書本一個一個連成線,“冬林為此奔波,顧深為此奔波,左清晝和楚綸亦在為此奔波。群山中城已經覆滅,但是這些案子仍舊未結,因為丢失的人多半已死——那這條線已經斷了。”
“不。”淨霖指腹按在最後一本書上,“沒有斷,因為銅鈴還在追,八苦仍未完,皆表明這些案子還在繼續,或許正在發生。”
“人與妖皆涉其中。”蒼霁警惕道,“難道來日你我還要與分界司打交道。”
“此處也有疑問。”淨霖微仰首,頸部優美,他稍偏向蒼霁,“妖怪也在其中,分界司為何至今未動?”
蒼霁頓了半晌,倏而笑起來,他說:“莫不是神仙也參與其中。”
淨霖卻未接此話,蒼霁見他面容泛白,不知想起什麽。淨霖唇線緊抿,突然咳嗽起來。他掩唇彎腰,蒼霁直接抽帕替他掩住。蒼霁環住他因為咳嗽而震動的身體,遮掉帕子上沾着血的地方。
“狀元。”淨霖突然抓住蒼霁的手,“狀元!楚綸與左清晝皆想考狀元,因為歷來狀元最得內閣青眼,待入了翰林消磨幾年,投身中樞帶職行走,便有了權,運數一到登入內閣,天下權勢唾手可得。他們不僅在查這些案子,還想為這些案子鳴冤昭雪。”
淨霖擡眸在書架間巡查,說:“銅鈴安排此處,因為此處要緊,左清晝的全部調查皆在這裏,他與人交涉……他必定查到了要害。樂言說他命譜上‘官運亨通’,沒錯,這四個字才是左清晝的根本,他被抹去了狀元,也不該至死,因為憑他才學,來年再考運數仍在,可是他死了,因為他被覺察了。”
“狀元是他的庇護,他查的人發覺了他,按照原來的命途,因他高中狀元,萬衆矚目,所以對方不便下手。”蒼霁沉聲說,“但是筆妖改了他的命。”
那麽楚綸呢?
淨霖将書頁翻到最後一頁:“楚綸與左清晝相識。”
可是這兩人相隔甚遠,地位懸殊,怎麽會相識?楚綸乃東鄉才子,可是家境貧寒,賣字之餘仍靠農耕度日,他能覺察這些案子,是起初為生計所迫,做人訟師。左清晝誕于京都,家境殷實,院中專設書閣藏書,所獵甚廣,可見他父輩必有人在朝做官,只是不是高門,因為庭院布設清幽,多半是書香門第。
他們倆人該如何相識?
蒼霁說:“左清晝稱楚綸為‘慎之’,他們不僅相識,還甚為相熟。”
“若是相熟,”淨霖道,“樂言伴他一年,怎會不識?”
“興許是這一年中兩人不曾有過書信來往。”蒼霁起身按照左清晝的排序開始尋找,“按你所說,他倆人皆在追查這些案子,其中又涉及京中高官,如被盯上,為保平安斷開消息方是良策。”
“那麽最佳時機就是赴考之日。”淨霖說,“各地書生荟萃京都,楚綸來了也不會惹人探究。又兼此時正是同窗、同鄉的應酬之時,他二人如果恰巧同坐一桌,也不會招人懷疑。”
蒼霁側身,有點遺憾道:“在我看來,楚綸已經被懷疑了。筆妖說他原本會病死孤舟,若是病死,筆妖再渡他幾口靈氣也能活幾日,可是筆妖卻定要去黃泉。”
“他不是病死的。”淨霖說。
原本命譜中的“楚綸之死”恐怕與對方脫不開幹系。樂言深知如此,故而才會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修改命譜。
“有意思。”蒼霁耐人尋味地說,“這種幕後主使只手遮天的橋段,我怎覺得熟悉非常?”
淨霖輕聲:“似如重走一遭。”
“嗯?”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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