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咽泉
“淨霖”端詳着淨霖,他不茍言笑,眉梢覆霜,擡身時的動作都與淨霖一模一樣,甚至連那撣袖時的垂眸都別無二致,活脫脫的就是淨霖。
“除魔衛道。”他淡聲輕嗤,“舍我取誰。”
“天地英才。”淨霖喉間微澀,“皆可取代。”
“此心鑄劍,再無能相提并論者。咽泉面前,所謂英才皆淪庸人。”他稍頓,連話音都仿得如同一人,“試問同門諸位師兄弟,誰能比肩?”
“狂妄。”淨霖輕吐兩字。
“夠狂才配得上臨松君。”他陰鸷地說,“臨松君便要夠狂,夠傲,夠鐵石心腸,否則何談衛道?否則如何殺生?否則怎樣弑君?”
淨霖望着的是自己。他深知邪魔在亂他心神,卻無法置身事外。他這樣冷冷地盯着自己,好似看到幾百年前,他便就是這樣的狂。
回頭是岸。
那日真佛慈悲地說。
淨霖,回頭是岸。
可是淨霖說了什麽?
邪魔擡手拔出咽泉,只見鈍鞘藏納的寒鋒“锵”聲而出,流汞一般的劍身驀然現于暗室。他踏上階,一如五百年前,淨霖垂劍踏上九天臺。
“明堂正道的臨松君。”邪魔與淨霖對視,似乎淨霖自己問自己,“我怎沒能守得全屍呢?”
“身泯三界。”淨霖說,“死得其所。”
“手刃慈父的滋味真是痛快。”他曲指撣劍,“那一劍劃過脖頸,便見老爹人頭落地,血如泉湧。那可是天底下最最疼愛我的腦袋,從我的腳邊滾掉臺階,骨碌骨碌,三界的共主便改換他人。我握劍衛道,終淪人畜,殺父弑君,一身盡毀,這是何等的痛快!”
淨霖指尖漸緊,唇線收抿,仍舊平穩地接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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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死了。”邪魔“啪”的折斷劍身,丢棄腳邊,居高臨下地冷笑,“我平生殺人無數,最惡茍且,可是看我如今,也須茍且偷生,也在茍延殘喘。這人世輪回妙不可言,彼時的天之驕,而今的窩囊鬼。”
淨霖說:“不錯。”
邪魔看着淨霖,諷笑漸響。他仰頸看向黢黑,濃霧自他身後散聚暗室,籠住了淨霖的眼,也蓋住了他的臉。他說:“你怎麽沒死幹淨。”
“約是舊債未還。”
“你怎麽有臉殘喘至今。”
淨霖說:“心中有愧。”
邪魔身化于濃霧,猶如貼耳風,好似夢魇影。他游走在淨霖耳邊,霧已然籠罩了淨霖的全身,連五指也看不見了。
邪魔幽咽地說:“你心中有愧?不,你是臨松君,你是無所不能浩然正氣的臨松君。你斬殺手足毫不眨眼,你沒有愧疚,因為你連心也沒有。”
淨霖隐痛,他不知哪裏痛,他許是真的沒有心,在這般的指責中連眉頭都不曾皺過。
霧間豁然大開,眼前山雲缭繞,群松風浪。九天門架臺面迎八方客,萬衆盛聚,只為觀一場強鬥。但見那一列諸子,各個都白袍銀冠,氣宇軒昂,卻仍有一個單膝跪于君父座下,起身時如鶴立雞群。
他轉過身來,淨霖見得了自己。
“那一天你劍守門臺,三十三場皆無敗績,力挫群雄風光無限。你從不回首,你必然不知,我們在背後站了同樣久,卻連父親一聲寬慰也求不得。他扶着你的臂,親自為你戴冠,甚至嘆九天門中再無旁人。你淨霖是九天門的劍,是九天門的臉,那我們算什麽?”邪魔自嘲,“你見着我們,似如見着泥、見着草,你瞧不起同門師兄弟,你心以為我們瞧得起你?”
淨霖疑心自己結疤的某處被掀爛了,正攪着肉,黏着皮,往外淌血。
“無妨。”他啞聲說道。
“你素來高人一等。”邪魔說,“你以為道在你身麽?你送我上路時,連句話也不肯捎帶。你這樣的人,你怎配稱自己為‘道’。”
“我殺你。”淨霖說,“無錯。”
邪魔即刻溢笑:“你無錯,你怎麽會認錯?你即便是天底下最狠的人,你也能道貌岸然像個人。可笑、可笑!你蒙蔽左右,你以為你就是人了?”他猛然降下溫度,切齒道,“你根本不明白,常人不會斬手足、棄人欲、殺父親!常人都有血有肉,常人的心鑄不出劍。你道別人是魔,你自己呢?你是個什麽?你何不飲劍自刎!”
淨霖不動如山,他道:“似你如何,常人便能奪人女,掠人財,殺人母麽?”
邪魔說:“弱肉強食,合該他們受!”
淨霖轉目,平靜道:“既然弱肉強食,我殺你無錯。”
邪魔喉中咯咯笑,他道:“你心中有愧,噢——你愧,你見死不救,也是弱肉強食嗎?”
邪魔融身消散,周遭暗下來。淨霖汗已沁衣,他聽得左邊突然傳來稚兒嗚咽聲,女孩兒啼哭地喊:“九哥、九哥!瑤兒好痛……九哥!”
淨霖的掌心一緊,竟連指甲也握斷了。他喉間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仿佛渾身浸在火中,泡在冰裏,疼得他發抖。
女孩兒絆在黑霧間,沒了雙腿,痛得打滾。那霧猶如熊熊烈火,燒得她破了音,肝膽俱裂地喊着:“九哥……九哥救我……”
淨霖猛近一步,他齒間細微地響,連青筋都露了出來。
右邊忽然又騰出一少年,青澀未消,滿目驚恐地看着淨霖。他抱頭瑟縮,哽咽求道:“九哥、九哥不要殺我!九哥……求求你!我知錯了、我知錯了!”
淨霖狼狽止步,回首望去。
少年哭得面容緊皺,他沙啞着撲跪,抱着淨霖的腿,仰頭哀求:“九哥!我必不再犯!求求你,求求你啊……”
女孩兒也爬了過來,他們拉住了淨霖的衣角,如同拉着救命稻草。淨霖不動,那少年先發出痛極的喊聲,胸口血湧。
“九哥……別殺我……”少年蜷地下沉,扒着淨霖的鞋,滑出幾道血指痕,他最終被吞下去,只見臨盡前怨毒的目光追着淨霖,輕蔑又憎恨。
女孩兒也貼在地上,指間還攥着淨霖的衣,卻已經沒氣。
淨霖喉間終于溢出喘息,他想要攙扶着什麽,周圍卻空無一人。背後突然響起腳步聲,淨霖再次回首,見黎嵘錯愕地看着他。淨霖猶如煎煮在這一刻,因為正是這一刻,他與黎嵘兄弟反目,直至他死,都不曾再與黎嵘稱過兄弟。
黎嵘說:“休要查了,以命抵命,我已帶回來了。”
他松開掌,龍鱗簌簌掉下來。淨霖退一步,齒間滲出血味。
黎嵘說:“你這樣趕來,已經晚了。這便算了結了,好不好?日後不要再這般做,師兄能替你扛的,僅此而已了。”他跨近,“淨霖……”
淨霖陡然阖目寒聲:“滾出來!”
一切情景皆消散,邪魔登時化風吹拂,他笑說:“你貪不貪心?你心以為自己能救,可笑你兩頭皆誤,誰都沒救得!臨松君,你誰也沒救得!”
“你該死!”淨霖靈海驟湧絲縷靈氣,他發登時蕩起,只見原本空蕩的地方速旋靈滾沖,一把斑駁舊劍覆血隐約而現。
銅鈴“叮當”,京都中的鈴铛一起波蕩,形成鈴聲浪潮。
邪魔納霧現形,竟是方才哭求的少年。他面如紙糊,笑似非笑:“憑你如今廢物樣,妄想再定我一場生死嗎?淨霖!你可知你一劍掼心,容我跌入血海,熬受那萬魔噬心之苦!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恨!我受百般苦楚!便是為了有一日報仇雪恨!”
“恨。”淨霖齒間咬着這個字,他目光如霜,“這天底下,誰膽敢與我說恨!”
邪魔手劃半空,只見一把酷似咽泉的劍應聲而出。他氣焰滔天,輕薄地“呸”一聲,說:“我先吞群山之城萬人在肚,又吞笙樂半具神軀,今夜即便是黎嵘來也能全身而退!”
暗室倏而爆開,老皇帝咳血藏進帷後,見青芒沖現,天河倒逆。邪魔手持長劍,迅閃至淨霖身前。劍鋒“砰”撞,淨霖分明手無寸鐵,卻見邪魔的劍阻半路,那勁風随青光剎那卷掩兩人之間。
“我手握咽泉!”邪魔劍如疾雨,砸得淨霖衣角撕裂,他狠聲,“我潛心學劍,我已将你仿得一模一樣!這世間便能沒了你,自有我頂替!”
火花乍擦,淨霖在邪魔爆發的罡風中猛後滑幾寸,邪魔就勢而上:“我要臨松君這個名字變得更髒!更惡!要不僅我恨你,天下人都恨你!”他瘋癫大笑,“淨霖!殺萬人是你,滅天良是你!你便該死!”
淨霖隔劍看他,道:“無名雜鐵,其名不配。”
兩人陡分,又速撞一處。邪魔滔天靈氣,只見夜幕蕩風,雲間湧簇,驚雷猛炸。淨霖不敵靈海,卻能撥斤化力,雙掌被刮得紅線登現,淌下血來。
天已色變,這魔所言不差,他先吞群山萬人,又偷食笙樂女神半具神軀,更兼血海魔浪洗滌,就是醉山僧來也擋不住。
淨霖衣袍頓起,他竭盡的靈海間聽從鈴聲風鑄殘劍,掌間立化出一半劍身。那曾經叱咤天地的咽泉劍現随其主,刃鋒豁口連綿,盡削鋒芒,破得不能再破!
邪魔掌中翻刃,說:“雲生該謝我!你活着,他自寝食難安!如今我提你項上人頭前去見他,可不是皆大歡喜!”
淨霖凝力揮劍,只見劍氣隐風掃蕩。邪魔卻擡臂化了,照貓畫虎回蕩一擊。狂風襲面,鋒刃劈頭。
淨霖已握住了盡現而出的劍,那殘破的舊劍一落掌心,他便氣勢磅礴,縱然靈海相差懸殊,卻仍如磐石穩立狂風暴擊之前。
淨霖輕輕地,籲嘆一氣。
緊跟着宮殿的地面轟然被砸翻,血水夾雜着濕汗迸濺在淨霖的手背,一股浩瀚強力遂灌臂而入。淨霖靈海倏忽暴漲,咽泉血鏽一瞬而消,那寒芒驟乍,見得轟雷之間,一道劍芒攜浪驚天。邪魔的劍畏戾氣,剎那崩斷。尤看星雲突變,風浪嘶吼,這一劍勢如千軍萬馬,蕩平萬丈。
咽泉出鞘,鬼神跪服!
邪魔迎刃嘶聲,風割周身,血花泡現。他痛聲低吼,掌間的劍碎成齑粉,散盡風中。淨霖頰面迸血,他喘息微伏,于這天崩地裂之間屹立不倒。
咽泉消散,淨霖晃身幾步,定定地望着咫尺。
蒼霁在那陰冷的目光中幾欲卻步,可他頭次見到這樣的淨霖,這樣眼神含煞,通身殺意的淨霖,竟覺得詭異的快活。
淨霖指間滴血,蒼霁的手從他臂間滑到他掌間,擡至唇邊,不浪費的舔了。那血淌進胸腔,化成一片柔,燙得蒼霁扯了他手臂,抱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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