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待兔

蒼霁被盯得背後涼嗖,幾乎要疑心淨霖聽見了他方才說的話。誰知淨霖盯了半晌,又蓋上了書本,蒼霁心有餘悸地摸摸胸口。

待天徹底暗透,院間螢光飄飛。樂言入內給楚綸喂藥,兩人低聲敘說着什麽。蒼霁雖聽不清具體,卻也知曉是不能讓他這個外人聽的話。于是蒼霁大發善心地放了草精,抄着石頭下屋去找淨霖。

淨霖今日着着石青色寬衫,那一截手腕連着修長的手指一并暴露在夜中,引得草叢蛐蛐也躁動不已。書蓋住了面,卻使脖頸顯露無疑。那脖頸線條優美的卡隐于緊扣的領間,石青與潤白相得映彰,遠比赤坦坦地露出來更讓人有探究的欲望。

蒼霁指牽藤椅,只見這椅無聲擴張,大了兩倍。他翻身滾上,枕着雙臂浸在淨霖的味道裏。可他身量非常,大了兩倍的藤椅也顯得分外擁擠,肩臂腿腳都跟淨霖挨在了一起。

兩人靜了一會兒,忽聽蒼霁說:“我這樣依着你,莫不是雛鳥那般,把你當做母親看?”

淨霖悶在書下給他一腳,蒼霁笑出聲,摘了淨霖面上的書,随意地翻了翻,說:“滿是字的東西蓋在臉上,也不怕留墨……還真印上了。”

淨霖欲起身,蒼霁摁着他肩頭,俯身來細細端詳,嘴裏胡謅:“半張臉都印得花裏胡哨,不信你摸。”

淨霖怔怔地摸了摸頰面,蒼霁皺眉說:“不是這裏,我帶你摸。”音落就握了淨霖的手,并着食指邊摸邊說,“替你擦掉。”

蒼霁的指腹在淨霖的頰面微微用力,擦出點紅印。淨霖瞧着他,眼裏被他擠得裝不下別的。蒼霁一邊擦一邊笑,末了還不給淨霖看,抽了帕繞到了淨霖後邊裝作抹手的樣子。淨霖頰面被擦得熱,他越是面無表情,蒼霁越覺得這般捉弄他叫人心疼又心愛。

心疼又心愛?

心愛什麽?

蒼霁嚼不出個所以然來,哂笑一下,心道自己還真把淨霖當做娘看了。

夏夜蚊蟲不絕,繞在燈籠周圍吵得煩。室內的楚綸和樂言似已入睡,院裏無端躁得慌,連螢蟲都變得礙眼。

蒼霁得了手,也出了汗。他拉着領口,問淨霖:“扣系那麽緊,不熱麽?”

淨霖後頸下的小枕被擠歪了,他扶正,繼而說:“不熱。”

蒼霁沖他領縫裏渡口氣,說:“汗都冒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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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霖後知後覺地觸到脖頸,才發覺根本沒出汗。蒼霁覆身趴在椅上,對淨霖說:“涼我幾下,這天兒驟熱,我缺水脫形,沒勁了。”

淨霖說:“熱還擠。”

蒼霁側頭,說:“我還是條幼魚,離不得你才是正常。”

淨霖忍不住又給他一腳,蒼霁哈哈大笑。他的肩臂即便趴着也顯得健碩,随着笑越發懶散,眼睛都合了一半。

“如今想來。”蒼霁困得哈欠連天,“也不過是半年而已,卻覺得山中歲月如隔前塵,竟有許多記不清了。”

“待你活得更久。”淨霖仰着身,受清風拂面,說,“記不清的便會更多。”

蒼霁似是睡了,并不答話。

淨霖吹着夜風,竟也覺得眼皮沉重。他乏力地睜了睜眼,見檐下燈籠滅了。破院歸于月色,流螢栖在草葉。淨霖也合上了眼,周遭陷入靜谧,皆是沉睡的氣氛。

約摸片刻,有影自院外滲入。來人踩在草間,輕若鴻毛,不着一聲。他似如鬼魅一般到達門口,門便自行開了。裏邊的樂言正在酣睡。來人招出繩索,比劃一二,就欲捆人。

草精撞在門板上,擡起雙臂,細細地尖叫一聲。它這一叫引得螢蟲亂飛,晃過來人的臉。來人倏地擡袖掩面,惱怒地踢開草精。

草精在階上滾了一圈,“啪嗒”地摔在地上。來人已經捆住樂言,奪門而出。誰知院中萋草剎那瘋長,頭發一般糾纏湧動,将整個院子圍得水洩不通。

來人惱道:“敢擋小爺的路!插你眼睛!”

他劈手一掌,打得萋草外漲,卻勾纏結實,不給他讓出一條縫來。他擡腿踩翻樂言的小凳子,見那凳子翻騰而起,陡然擊向草精。草頂着花骨朵,調頭就跑,它沒頭沒腦地爬進藤椅,一鼓作氣直往淨霖和蒼霁的空隙裏藏。

蒼霁背上一癢,他立刻睜眼。身下藤椅已經如陷海浪,在萋草中如船一般浮動。他先反手拎出草精,在下一個浪頭裏昏得眼花。

來人見萋草已經将整個院子包得結實,便拂袖掐訣,一股金紋速繞身側,只沖向藤椅。

蒼霁翻身撞向淨霖,頭痛道:“別晃!爺爺暈船!”

草精當下只顧得尖叫,哪管他說些什麽。藤椅“嗖”地在草海中随浪而搖,蒼霁險些吐出來。

“救命!”蒼霁對淨霖喊道,“淨……想吐……”

淨霖已經晃醒了,他一手捂住蒼霁口鼻,翻身坐起時腳劃草海。整個藤椅立刻穩住,他架着蒼霁半身,還不及繼續,就覺察金紋暴雨一般驟擊而來,才穩下的藤椅在草精受驚時險些被沖翻。蒼霁面色都白了,他在震動間壓倒淨霖。頭頂萋草瘋狂下湧,将他兩人緊緊纏在咫尺。

草精已然吓昏了頭,萋草亂湧間勒得牆面裂紋,也勒得淨霖喘不過氣。他身上壓着蒼霁,渾身被草纏得緊貼蒼霁。

“你……”蒼霁不及罵聲,只覺得淨霖又往他懷裏塞了幾分,這下兩人便是真正的交頸而卧。

淨霖被勒得吃痛,他的抽氣聲隐在蒼霁的脖頸,而後哈出的熱氣激得蒼霁脖頸間一陣酥麻,頭皮都在發癢。他欲轉開頭,淨霖也欲轉開頭,兩廂面蹭,淨霖便覺察到自己的唇觸及到了溫熱。他驀然震驚,緊接着那溫熱想要說什麽,卻是唇齒相交,融在了一塊。

蒼霁喉間喘息,汗順着他的鬓滲在淨霖頸領。他掌心似乎揉在一團雪上,能感受到自己催熱了催化了對方,讓淨霖融下去變作了一灘水,盡數納在自己的臂彎裏。

比起“千钰”似的淨霖,真正的淨霖才讓蒼霁食髓知味。他胸腔裏蹦跳的一切都可以歸于這一刻的甘甜,他甚至連頭都暈過了,反而只剩下雀躍的試探。

淨霖後仰頭,蒼霁偏追得緊。淨霖聽得這藤椅“吱呀”哀聲,像是承不住着滿椅的火熱。他的領口都要被泡濕了,仿佛陷入一種驚心動魄的包圍。名叫“蒼霁”的危險步步緊逼,淹沒了淨霖,叫淨霖恍若溺水,連呼救都被貪吃得幹淨,只能頹然地喘着息,被舔咬、被吮吸。

蒼霁含着他,心道這人好乖,原來他一貫的冷靜都是假的,是自欺欺人的麽?怎麽一掬起來,就繞得自己滿指滿心都是柔軟!

草精被擠得無處可逃,頭頂的花苞“啪”地綻開,它哭哭啼啼地湊在兩人頰邊,提着蒼霁的領子叫他救命。

蒼霁磨得淨霖耳尖、眼角都紅得醒目,他如同活過來一般濕汗淋漓,在離開淨霖唇間時便已然後悔。可背後“砰砰砰”攪局的人迫不及待,容不得他繼續以行動來琢磨自己是什麽感覺。

來人扛着樂言,看不大清裏邊在做什麽,只是被阻了去處而大發脾氣。他見金紋不行,便跺腳震地。

草精被震跌在椅上,慌忙護着腦袋上的花,生怕它掉瓣。

“給我讓路!”來人跋扈道,“不然我燒了你祖宗十八代!”

他音方落,便聽淨霖重重冷嗤一聲。自己背後一涼,他陡然閃避。蒼霁拳至他後頸,他翻身格擋,仍被砸得連連後退,臂間痛麻。他不服氣,又猛地掀袍踹人,腿腳快如驚風,連襲蒼霁命門。蒼霁招招相抵,沒由來地讨厭這人,只覺得這人好不知趣!

來人幾腳雖中,卻痛得要命。他蹦了幾下,嘶聲罵道:“你這混賬!什麽東西?怎這般的硬!”

蒼霁覺得這話音耳熟,他翻扣住這人的雙臂,掄掼在地,又給了一腳,說:“老子是你爺爺。”

“呸!”被捉的人勃然大怒,破口大罵,“我是你爺爺的爺爺!”

“是麽。”蒼霁冷笑,心裏還惦記着淨霖适才那一熱,當下又賞他幾腳,“老子的爺爺還不知道輪哪道輪回呢!你既想當,我送你一程!”

“你敢!”底下的人踢着腿腳,“你敢傷我,來日小爺就撬你祖墳!”

蒼霁當真要被這人氣笑了,他抽了樂言身上的繩子,将這人捆結實,扔在院中。

“今日我還就看看你怎麽撬老子祖墳!”

草精随風奔跑過來,跳上這人的身體一頓亂蹦亂踩,颠得腦袋上的花又閉了回去。

楚綸在裏間猛烈咳嗽,摸着床榻喚着:“樂言,樂言!”

樂言還睡得憨實,蒼霁将他丢入屋內,轉身挽着袖口,蹲身說:“讓爺爺先看看你什麽樣!”

屋檐下的燈籠霎時亮起,蒼霁和底下的小子面面相觑,登時齊聲喝道:“怎麽是你?!”

阿乙灰頭土臉地橫在地上,見狀羞憤地打滾,恨道:“又是你!你這、你這——!”

他百般罵聲堆積在舌尖也不敢吐出來,只能氣得拱在萋草裏哼唧,連臉都漲紅了。

“我要捉這只筆妖!”阿乙忍無可忍,“你們這也管?!關你們屁事啊!”

蒼霁背光冷笑不語,阿乙頓時毛骨悚然。他想起适才在混亂間隐約瞟見抱作一團的影子,不假思索地說:“——我知道了!你跟淨霖好沒羞!跑到這裏來親親我我!老天爺,大晚上也能撞見,我毛都要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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