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忘川
吠羅說罷又嘆息,再道:“明日大婚,不可愁眉不展。我差人備些酒給你,吃些酒便能痛快了。如若你當真忘不了,我牽你渡一次忘川便能忘了。往事随風,日後與我過罷,我自會待你好。”
千钰霎時擡首,容顏在縫隙間斑駁着淚痕,他說:“忘?這世間最忘不得便是他。我情願往後數百年在相思苦中熬,也不要忘了他。你既然愛這副皮囊,我便削皮剮面,由你拿去!”
“心肝兒手下留情!”吠羅讪笑,“我豈是那般淺薄之人?這便是你不懂了。我要一張人皮做什麽?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
千钰形容憔悴,他發已淩亂,只肯說:“我不嫁你,亦不會娶你。我此心已淪于一人身上,此生便只與他同生共死。閻王不必多言。”
吠羅自讨沒趣,只能勉強一笑。他幾步走入街市,見左右皆退得老遠,不禁大發脾氣:“瞎了眼!備酒擺桌,今晚便開宴!”
他話音方落,頭頂驟然疾風乍起。吠羅敏銳閃避,背後卻由人正踹一腳。他一個踉跄前撲,險些當街跪倒,又反應極快地單臂撐地,身輕如燕,借力滑彈而起。不待他回首,便覺耳側勁風瞬起,刮得一街鬼魂驚呼掩面。吠羅站不穩,手扶一柱。誰料這一扶竟扶壞了,因為他雙臂撐身,腰間一松,袍衫頓時被風刮飛,褲子唰地跌到腳踝。
吠羅一愣,緊接着面紅怒聲:“哪個狗娘養的?!”
淨霖雙臂架着蒼霁,拖回窗去。蒼霁冷笑不止,陰聲道:“你瞧他才長了幾根毛,也敢跟左清晝搶人?還打定主意要娶臨松君!”
淨霖被蒼霁身形壓得腳下磕絆,喘着息嗯聲,說:“晚上待他醉歸後,我們便去接千钰。”
蒼霁面色不虞:“打他就打他,此地上不及分界司,下不着閻王殿,明搶又如何?一只伶鼬反了天!”
“你豈止是要打他。”淨霖說,“他懷揣九天封印,回頭給你一下,你便要在忘川河裏做條傻魚。”
“他說他欲娶你。”蒼霁回身捉住淨霖的手,怒道,“他也行?不行!”
淨霖順着毛連拍幾下,蒼霁見狀趁勢抵近,以頭蹭着淨霖鬓邊。淨霖如何招架得住他這樣大的體型,被抵得連連後退,終于撞在牆壁。他露出的臉頰線條緊繃,嚴肅地對淨霖說:“你便容着他們這樣肖想?”
淨霖見他有些垂頭喪氣,頓了頓,說:“我與他素不相識。”
蒼霁不語,淨霖沉默片刻,手掌悄悄扶上他的背部,正欲開口,卻覺着頸邊一熱。淨霖吓了一跳,險些以為他委屈的哭了,不禁偏過頭去。豈料蒼霁等得好,側頭接了個正着。
蒼霁手掌下滑,撐着淨霖腰間,幾欲把他推抱起來。淨霖已知他根本是在佯裝,不禁想要收回手。可是蒼霁夾緊雙腋,将淨霖的雙臂控得牢。他濕熱地沖進來,在淨霖唇齒間肆意作亂,任憑淨霖揪扯着他背上衣衫也無動于衷,如同山一般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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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他幹什麽。”蒼霁咬着淨霖舌尖含混地低笑,“有賊心沒賊膽,量他也不敢!”
淨霖舌麻唇痛,蒼霁方才松開。他舌抵着尖牙,眼眸黑亮,背上分明被淨霖掌心的汗蹭濕,卻又垂首追着淨霖吻了幾下。
“能娶臨松君的。”蒼霁目光張狂,“得我這樣的。”
淨霖給他一腳,蒼霁夾着人直接将他扛起來,在室內轉了一圈,說:“他既然要請人吃酒,那晚上便賞他個臉,算他好眼光。”說着拍了把淨霖後腰,“到時候你來做鬼,戴上面具。”
離津本無白晝與黑夜,但既然閻王發話,鬼差們便掐着中渡時辰。時辰一到,只聽滿城吹打,将紅轎辇又拉了一圈。滿城游魂邊哭邊笑,合着掌念祝詞。彼岸花引黃泉路,轎辇碾在亂紅之上,千钰垂首坐在其中,一切熱鬧似是別人的,他不過是個事外客。
狐貍已斷了尾,銀發鋪在紅衣上,竟已顯出蒼蒼老态。
蒼霁終于如願以償,能正大光明地用鎖鏈牽着淨霖走。他随着轎辇走幾步,說:“不好,這狐貍已經萬念俱灰。”
淨霖面具下的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話。
酒席已開,城中飲酒醉鬼千奇百怪,仰頭能見鬼火催出的煙火陣陣不斷,周遭迅速融入一派歡天喜地的恭賀聲中。轎辇已停在渡口,那幽幽河面平緩不驚,所有鬼皆在歡呼熱鬧,偏這“新娘”卻如囚犯。沒有閻王的命令,連杯酒也無人敢遞。
淨霖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環顧,見一衆鬼将也喝得醉醺醺,“吠羅明日還要駕船來渡千钰,理應不會逗留太久。”
蒼霁持杯飲了最後一口,起身與淨霖正欲動手,肩頭卻突然被人搭住。他皺眉回首,正見吠羅醉眼朦胧地指着自己的臉,說:“這城中鬼魂四萬八千,我各個都記得,怎麽不認得你是誰?”
淨霖手間鎖鏈當即搖響,蒼霁随即自然地笑起來,對吠羅說:“我乃新差,閻王記不得也是有的。”
吠羅狐疑地撐桌,問左右:“他是誰?”
可他左右侍從也早喝得爛醉,都躺去了桌子底下。
蒼霁熱切地反搭了吠羅的肩,說:“聽聞閻王愛美人,是不是?正巧,我也愛!”
吠羅嗝了幾聲,胡亂揮手,說:“你才見過幾個?這世間美色皆在天上!”
“不就是那東君?” 蒼霁說着松開指間鏈,淨霖不出聲響地後退。
吠羅說:“東君!東君好看!我若在九天境中當差,天天由他罵也是願意的。”
蒼霁見淨霖已抽身,便悄聲問:“那臨松君如何?”
吠羅醉得恍惚,努力擡眼,說:“好……好看!”
“淨他媽廢話。”蒼霁壓着嗓音,“自然好看了,我還用問你這個?”
“這他媽是廢話我也要說!”吠羅突然一拍案,義正言辭道,“真好看!你區區……區區鬼差懂什麽!唉……他美在這兒。”吠羅點着自己雙目,也壓着嗓音,掏心掏肺地說,“你見過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美人嘛,就是各有不同,各有味道。東君豔得妙,臨松君那是狂得好。”
蒼霁本以為他會說個冷,豈料卻是個狂,稍作品嘗之後,又覺得不對味,說:“你怎知道這般清楚?”
“我愛惜這世間的美人。”吠羅對蒼霁真切地說,“你……唉……世人皆不懂我。美人都應好好疼愛,呵在掌心尚且覺得不夠,哪能見得他們受一分一毫的苦?”他說着掩面哭泣,醉得癡傻,“美人便不該碰情字,何苦來哉?你瞧這傻狐貍,已将一顆心碎成八瓣,疼得我也跟着碎成八瓣。還有那臨松君,碎成沙了,我驚聞之下哭得天昏地暗。你不懂,你們皆不懂!”
蒼霁拍了拍吠羅的肩,勸道:“何苦喜歡這兩個?他們皆不如東君妙!你想他妙語連珠,又有那般神通,背負血海萬苦,可不是個更需要你憐愛的美人?”
“可他……”吠羅欲言又止,蹙眉說,“他必不要我……”
“纏着他。”蒼霁恨鐵不成鋼,“你要憐愛他,怎可這般輕易地退卻?盡管用你一腔柔情去待他,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能守得他芳心暗許。”
吠羅被诓得點頭不止,竟真起了意。
千钰呵手,肩頭覆霜。他本陽胎,又受斷尾損心的重創,修為難庇,已然受不住這黃泉陰寒。他倚窗外望,見忘川墨色潺緩,竟一時憶起千種前塵。
陰風拂窗,吹得千钰肝腸寸斷。他指探縫隙,在這茫茫濃墨間什麽也捉不到。千钰身寒神散,倚着壁恍惚入夢,覺得神魂飄然,幾乎要撐不住了。
正當此時,突然聽得風間有人喚聲。
千钰茫然回首,聽那聲聲漸清,喚得正是“千钰”。他驀然爬身,眼從窗縫向外尋,淚便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左郎……”千钰啞聲,不可置信,“左郎!”
風間的喚聲如線易斷,不知從何處飄來。千钰砸着窗,哽咽着應聲。他十指劃破,将窗扒得鮮血淋漓,卻唯恐那聲音遠去。
“放我出去!”千钰急聲,“左郎!”
原本醉如爛泥的吠羅突地捂胸,對蒼霁納悶道:“我怎這般痛?”說罷又自言自語地回答,“是了,我設封印牽連着心,自是會……不好!”
吠羅酒被痛醒一半,他猛地起身,說:“圍住轎辇,不能容他逃!”
蒼霁一腳蹬在椅腿,倚子順勢擋撞在吠羅腿邊。吠羅反腳一撩,将椅子擡扛在臂,向蒼霁劈頭砸去。
“你是誰?!”
蒼霁掀桌上拳,說:“是你臨松君家的心肝兒。”
吠羅酒皆成了汗,他應聲退閃,鼻尖險些被砸中。蒼霁拳風淩厲,本未将他放在心上,誰知他倉促中竟躲得這樣快,眨眼便糅身而來,一腿勁力十足的掃踹向蒼霁胸口。蒼霁擡臂“砰”聲而接,周圍桌椅聞聲崩碎,碗筷摔了一地。
“了不得。”吠羅一把掀開袍,接着陡然爆發,腿腳“噼啪”地砸在蒼霁臂間,被震得吃痛。他啐了口,冷聲說,“來了個人物!”
蒼霁臂間竟然被他踹得發麻,不料他這般削瘦的身形下力道這般重,遠比醉山僧更加強。
吠羅一手抄酒,悶頭飛砸,說:“今日扒爺爺褲子的人,也是你!”
蒼霁掀掌接住,仰頭一口飲幹淨,反抛向後。他神色懶散,一腳踏凳,對吠羅比出小指。
“料想你既然敢誇下海口,該有幾分本事。不料扒開褲子瞧一瞧,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鬼頭。”蒼霁放肆而笑,眼中卻倏地寒冷,“拔了你的舌,免得你再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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