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獨處
淨霖的手稱不上“軟若無骨”,因為他持劍多年,所以握起來時,只會覺得修長漂亮,蘊含力道。然而他此刻掌心捂着蒼霁的要害,不曾使力,輕輕揉動間推得蒼霁一股熱流猛蹿而起,別說裝作病弱的模樣,就是那一點不舒服也頓時煙消雲散,心都被淨霖揉成雲面了。
淨霖覺得掌下的部位逐漸收緊發硬,結實的觸感隔着布料也能傳遞過來,他便對蒼霁說:“不必緊張,我稍渡些靈化掉邪氣。”
蒼霁奪了他作亂的手,拉到胸口,說:“昨夜吃多了,又趕着奔逃,這會兒确實有些消化不下,積在肚中實在不舒服。但是,”蒼霁喉結滑動,“……還是不要揉了。”
淨霖亦覺得哪裏不對,稍收了收手,說:“我不擅長此道。”
蒼霁溫吞地應了,心裏卻不是這麽想的。淨霖揉上來時,他心猿意馬。可淨霖真收回去了,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于是他索性牽了淨霖的手,摁在胸口,嘴裏義正言辭地說:“你我是兄弟,何必這樣生分?此地邪乎,不留神便屍骨無存,所以你我必須時刻都挨在一起。”
淨霖便說:“那我背着你,這般不容易丢。”
蒼霁伸了伸腿,道:“你背我,地上還拖一半。不到出去時,兩個人先累死了。放心牽着,你既然說我身強力壯,我必定死不了,又有這佛珠在身,撐個一時半會兒不成問題。”
淨霖颔首聽了,蒼霁這才有了閑暇,能夠好好端詳他。臻境一遭,猶如黃泉界邊逛一趟,淨霖卻似乎沒有變化,容還是那個容,色也仍是那個色。但蒼霁偷瞧了他的靈海,目睹了他的生長,當下只覺得他哪兒都讓人愛惜。
淨霖受着蒼霁“慈父”般的注視,滿心疑問,反問道:“我變樣了嗎?”
“沒有。”
“我長高了嗎?”
“也沒有。”
“……那為何盯着我。”淨霖疑惑道。
蒼霁深吸一口氣,說:“你生得美,還不許人看?”
淨霖無防備,不料蒼霁這樣說。他倏地擡臂擋住臉,只用一雙眼看着蒼霁。
蒼霁摁下他的手臂,反倒俯首來看,口中說:“說你生得美,還立刻藏起來不給我看。那我好吃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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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霖說:“吃虧?”
蒼霁說:“你天天看着我,我可從沒藏起來過。”
淨霖鼓足氣,說:“我不曾捉弄過你,也不曾哄騙過你。”
蒼霁哈哈幾聲,逗着他說:“這麽說我就是捉弄你、哄騙你咯?”
淨霖說:“我長得要人命。”
蒼霁斂了嬉笑,說:“此乃實話,我日日看着你,命已經丢了一半,還剩一半勉強挂在這裏,你怎麽沒摸出來呢?”
淨霖的手被他按在他的胸口,那裏邊心跳有力,哪裏像将死之人。淨霖不曾聽過人講這樣的渾話,當下舌尖含混,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蒼霁愛死了他這幅懵懵懂懂還佯裝鎮定的模樣,說:“常言道美色誤人,殊不知美色殺人。我誇你尚且來不及,哪裏會用這種話糟蹋你?莫非我是個壞人?”
淨霖搖頭,他對蒼霁适才的解釋只信一半,但篤定蒼霁不是壞人。因為這一路皆是下手的機會,若是想要自己的命,豈會留到現在?
可是淨霖哪裏曉得,蒼霁本就不是沖着他的命來的,而是沖着他的心,他的魂,他這個人。
“你這麽急着搖頭,倒也不對。”蒼霁說,“我确實是個壞人。”
淨霖說:“邪魔往南,不曾禍害玄陽城中的百姓,想必是托了你的福。能以身試險,解救他人之難的人,怎麽會是壞人?即便你有難言之隐,也只是你我私交中的時機不到。我想來日,你對我終有坦誠而言的一天。”
蒼霁不禁一愣,方才咽下去的話登時如鲠在喉,噎得他好想一吐為快。
淨霖卻已收回手,将咽泉縛于背上,說:“血海無人深入過,我們占了頭一回。我原先猜測血霧食人,不能進入是修為不夠,如今看來這不是關鍵。”
蒼霁沉默片刻,說:“你不曾在血海中游蕩,故而現在才明白異處。淨霖,你且側耳細聽,此地已無邪魔,還有什麽聲音?”
淨霖側耳,風沙刮動,一片蕭瑟之聲。他沉心再聽,在風湧中,逐漸聽見似如呼吸一般的聲音。淨霖皺眉,越聽越清晰,越聽越心驚。
蒼霁說:“血海形色似霧似水,既能化作浪濤,又能變作血霧。邪魔孕育其中,反反複複生生不息。一直以來,人人都當它是天閘破損,倒傾而下的邪祟之海,卻不曾想過,它興許是個‘他’。槐樹城那場劫難你我了解甚詳,血海不僅先阻了烽火臺,徹底斷絕援兵,還施以聲東擊西之策,将七星鎮也納入囊中。一只邪魔有此等神智不稀奇,但奇在它們如聽軍令,群擁而來,卻絲毫不亂。”
“血海之中藏着禍亂天下的秘密。”淨霖聽後頓了片刻,說,“若邪魔皆聽憑一人調遣,那麽此人就是天下禍源。”
“除此之外,另一種猜測便是‘血海’不是海,而是人。”蒼霁娓娓而談,“你曾道蒼帝在北方修建渠道欲意吞海,若血海真的是個‘人’,那麽他此舉便不算異想天開。因為吞食萬頃浪濤不容易,讓他吞掉一個人卻輕而易舉。”
淨霖眉頭緊鎖,說:“可血海若是個人,那麽東君該算什麽?他本身為血海邪魔,如今心向正道,脫離血海,已不算邪道。”
“這便是血海的奇怪之處。”蒼霁吹掉袍上的黃沙,說,“我心覺他是個人,只是形貌不同于常人,以身體為海,孕育着這萬千邪魔。”
“如是這般,那麽我們此刻就在‘他’的身體裏。”淨霖心思轉得很快,他在蒼霁音落時便設想諸多,說,“此物如霧又如海,不能捕捉,無法消除,又孕育邪魔萬千,我待他束手無策。”
“法子總歸會有的,何況眼下只是猜測。”蒼霁捏着佛珠,面上沉思少頃,說,“我有一事不能瞞你。”
“盡可揀你想說的說。”淨霖說道。
蒼霁嘆道:“這麽說你早察覺到我瞞了你許多事情?”
淨霖立刻說:“看來哥哥你果真瞞了我許多事情。”
蒼霁不由地捂住腹部,痛苦道:“……這套下得妙,倒是我一頭鑽了個準兒,你竟也學會在談話上下功夫。”
“所見所聞皆成所學。”淨霖說,“學海無涯,跟着你方知此話不假。”
蒼霁微俯着半身,說:“我便知你聰明。”
淨霖無端被誇了又誇,小指在沙間劃了又劃,擡頭時已一片冷靜,說:“要與我講什麽?”
蒼霁便說:“你的丹藥有問題。”
淨霖顯然沒料得是這件事,他下意識地摸向袖中,又想起那瓶丹藥給了蒼霁,便說:“有何問題?”
蒼霁抛出瓷瓶給他,說:“你們門中弟子,皆食此物嗎?”
“別的院子我不知曉。”淨霖拔開蓋嗅了嗅,說,“但是諸位兄弟皆食此藥,自入門起便按月發放,待靈海成形,方才減少用量。此藥固本清根,我也用過。”
“我嘗它藥勁十足,能夠化靈催生修為,一顆足頂百年清修。”蒼霁說,“這等靈丹,你可查過其用料?”
“九天門有一靈圃,專植珍稀藥草,素來由瀾海照料,凡所制藥,皆從那裏尋找用料。”淨霖語氣微促,“它有什麽問題?”
蒼霁對着淨霖的明淨雙眸,有片刻猶豫。他說:“你下次回去,須将此藥好生查一查。它斷然不可再用,因其藥勁霸道,催靈時攪動靈海,迫使修為沖向渡境關卡,五髒六腑受此碾壓,長此以往,必受其禍。”
淨霖重複:“五髒六腑……”
蒼霁沉聲:“會死的。”
淨霖指尖收緊,他腦中“嗡”地一空,竟有片刻無法接話。他頹唐地望着蒼霁,一把拽緊了蒼霁的衣袖。
“此藥……”淨霖背上冷汗津津,他說,“此藥乃父親所贈,這些年皆未出事。我等都是他的兒子,不言其他,九天門如今如履薄冰,離不得任何一個人。況且天底下怎會有父親害兒子?!”
“不錯。”蒼霁說,“所以才托你好好查。九天門內部各院紛雜,是誰借着藥物鏟除異己都有可能。九天君在上為父,不論誰死,對他而言都無好處。”
淨霖神色稍安,眸中沉沉。
蒼霁思量着,到底還是對他說:“你們兄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如今成了兄長,少不得要叮囑幾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鋒芒畢露,早已惹得許多人暗自不快,明面不敢觸你鋒芒,暗地裏卻有百般下作的手段。防不勝防,你小心為上。”
他這般說,已然将自己也劃到了“下作”裏。他素來狂妄,不肯輕易認錯,且向來不知道何為“錯”,但也遲遲不能對着這樣的淨霖說明那夜情形。其中固然有陶致的猛藥為重頭,卻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放縱。他算不得君子,也稱不上正道,但也不至于裝成僞君子,将一切責任推給陶致的藥,只把自己想成迫不得已的好人。
“我有許多話不能當真,唯獨這一句你要記牢。”蒼霁想着,對淨霖低聲說,“我浪蕩慣了,壞得很。我興許不對別人壞,卻定會對你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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