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石棺

淨霖沒能好起來。

他被囚禁于狹窄石室,黎嵘也不能再任意探望。九天君将他隔于人海,隐于黑暗,像是要把咽泉劍束之高閣。鎖鏈添加了四五條,石壁間鎮着層層符咒與靈紋,一道道累加的障屏徹底杜絕了一切聲響。

淨霖不再能分辨晝夜,他被深埋于黑暗。石室四面無門窗,只有上方的石板能滑動開合,稱它為“石室”其實并不妥當,因為它更應該被稱作石棺。淨霖不能起身,也不能下地。石床的寬窄就是他如今的自由空地,他甚至在挺身時,都會撞到牆壁。

無人問津,永沉死寂。

逆鱗的微光是淨霖唯一的亮,他還能從佛珠上嗅到蒼霁的味道,哪怕僅僅是血味。

淨霖不能想蒼霁,他每回憶一次,咒術便會發作一次。發作時的紋路掐得他幾欲暈眩,殘餘的邪魔也會趁機噬咬着他四肢百骸。淨霖用頭撞着牆壁,在無止盡的疼痛中茍延殘喘。他用手指摳着牆壁的縫隙,時而鎮定自若地數清身上的疤痕,時而瘋狂地扒着石壁。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醒來只有鎖鏈聲,周而複始的鎖鏈聲。

淨霖的發似乎長長了,他用手指寸量着,一遍一遍地量。嘴裏低聲數着數,可是不行,他逐漸覺得過去的很多事情開始模糊不清。

“我是淨霖。”

淨霖幹澀地扯出聲音。

“我是淨霖。”

他掙紮着鎖鏈,對空無一物的黑暗無休止地反複呢喃。

“我有所愛隔山海……我是逆鱗……我叫淨霖……鳴金臺……槐樹城……七星鎮……我與他、他……”

他是誰?

淨霖急躁地抓着發,他額貼着牆壁:“我要與他結成秦晉之好……七星鎮裏……鳴金臺……來接我、接我……”

咒術紋路一瞬湧上頰面,在脖頸間勾纏出荊棘的模樣,狠狠地收緊。淨霖困獸一般的用力撞着頭,血淌濕了眼,他嘶啞地喊:“在鳴金臺!我在鳴金臺等你!等你……帶我回家……誰、誰?我有所愛隔山海……我有……”

淨霖脖頸吃緊,連喘息都困難。他扒着喉間,鎖鏈随着他的喘息而晃動。淨霖絕望地瞪大雙眼,仿佛看着大霧彌漫而起,将他與那個人阻隔開來。淨霖啞聲抽噎,他突然憑力翻爬起來,在倉促中用指甲劃着牆壁。指甲崩斷。在牆壁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一條龍。

淨霖将手掌與臉頰貼在血痕上,他在錐痛中忽地笑起來,已經淚流滿面,只是緊貼着這條血痕,仿佛貼着條龍。

“……哥哥。”

淨霖酸澀又委屈地喊。

“帶我回家。”

不知過了多久,淨霖發作一次,就在牆壁上劃一道痕。他看不清,故而不知道這一面牆已經被劃得血痕交錯,只是他清醒時越漸減少。

淨霖捏着佛珠和逆鱗,蜷身靠在牆壁。他默念着自己都理不清的話,微微偏着頭。

上方倏地被砸響。

淨霖攥起佛珠和逆鱗,只轉過目光望去。

石板悶沉,被推開一條縫。來人不是黎嵘,也不是淨霖熟悉的人,而是一只雪魅。

雪魅滑身進來,捧着碗水。他輕得如風,夾帶着寒氣,在飄忽時響着鈴聲。他并不将水遞給淨霖,而是緩緩伏在石床邊沿,陰冷地窺探着淨霖的面容。

“君上。”雪魅幽幽地說,“你瘋了嗎?”

淨霖再次聽到人聲,竟有半晌不能反應。他皺着眉,遲鈍地順着雪魅的聲音轉過頭。

“瘋了。”淨霖聲音滞澀,他推開鎖鏈,從石床上俯下身,“我瘋了。”

“令人敬佩。”雪魅擠出笑聲,“臨松君……不愧是臨松君!”他驟然收起笑,寒聲說,“你怎麽不去死。”

水猛地潑在淨霖臉上,雪魅劈手摔碎碗。他如同游動的鬼魅,逼近淨霖。

“我追了你數十裏,你只要肯回個頭,便能看見火勢沖天。清遙扒着門框,她在火中喊着你。”雪魅聲音陰柔,“九哥……九哥……她滿心以為你會調頭!可你跑得那樣急,甚至對她頭天的異狀都置之不理。你怎麽配為兄長?你這鐵石心腸的人!”

淨霖發梢滴着水珠,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雪魅,冷聲說:“謊話。”

雪魅忍不住譏諷道:“謊話?我托人在事發前夜給你消息,你做了什麽?你根本沒有将她放在心上!你自私自欲!如今還想要逃避。”

淨霖不答,他記不得誰給過他消息。

雪魅游閃到淨霖身側,說:“你們一丘之貉,将她拘在門中。道貌岸然的孽畜們竟然打着兄長的旗號……”他嘶聲笑起來,“你與蒼帝合力殺了她,你是劊子手!淨霖,你快點瘋……你快點死……你已經完了!”

淨霖被刺痛,他埋首在雙臂間,混亂地扯着發。

“你殺了她。你該死,你殺了她!她已經病成那般模樣,她不過就是個小姑娘!你卻要用她成就威名……”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好狠,你天生殘缺!”

淨霖背部削瘦,他手指在顫抖。邪魔又出來作祟,它們侵蝕着淨霖的內髒,将淨霖的靈海翻騰一氣。淆亂的疼痛沿着脊背游走,淨霖不肯答。他被這些疼痛折磨得心神恍惚,甚至需要憑靠外力的撞擊來緩和穩定。

他沒救到龍,他也沒救到清遙。他仿佛行走在一條繩子上,已經岌岌可危。以往篤定的道義崩塌殆盡,他到底算什麽?他是為虎作伥的劍,他還是謊話連篇的惡人!

他渾渾噩噩,面目全非。

雪魅悄聲說:“這下好了,你就在此耗過一生。你就在這陰溝裏悔悟,你對不起清遙,你對不起名號。你這欺世盜名的混賬,你騙了天下人,你根本不是秉持大義之人。”

“你茍活于世,清遙卻死于天火。你該嘗嘗烈火焚燒的滋味,你會痛嗎?臨松君!你會麽?”

“你跟君父是一種人。他已然敢稱天下之父!你功不可沒,你該跪首位!清遙算什麽?你們将血海養成天下大患,只将罪責堆給她一個人!她不過是個小童!”

“我等着你也死無全屍。臨松君,臨松君!”

淨霖分不清聲音,他被拖起來的時候已經難以辨清人。眼前時而是雪魅的歇斯底裏,時而是黎嵘的厲聲呼喚。淨霖耳中嗡鳴,他掙紮着身體,想要逃脫出去。可是鎖鏈将他數次拽回來,人越來越多,他突然被喝清神志。

九天君居高臨下地問:“吾兒好了嗎?”

淨霖眼前昏花,他震動着鎖鏈,脖頸間被卡得無法答話。他盯着九天君,粗聲喘息。

九天君長嘆一聲:“不知悔改,着實讓我心痛。”

淨霖又陷入漆黑。

他變得異常暴躁,他撐着牆壁,被咒術箍得生不如死。他心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人,他正在喪失一切。當他抵在牆壁時,甚至會記不清自己在念着誰。他憤怒地捶着牆面,在逼仄的石棺裏失聲咆哮。

他想出去。

他要去找一條龍。

可是當淨霖偶爾冷靜的時候,逆鱗就硌在他掌心,昭示着剮鱗之痛。他哆嗦着摸着自己胸口,會突然茫然,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九天君變得難纏,他一改前态,熱衷于探望淨霖。他會立在上邊,慈眉善目地詢問淨霖。

“吾兒今日好了嗎?”

淨霖不會回答。

九天君便再次嘆氣,淨霖就将重歸黑暗。

淨霖每時每刻都要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畫線,像是這般便能遏止疼痛,沒人來的時候他便貼着牆面用指甲刻着痕跡,這些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線就是他的“龍”。

我心有所愛。

淨霖吃力地對自己說。

在雲端,在瀚海,在心口。

淨霖的發已經能拖到床下,他蓬頭垢面,将那一面牆壁畫得再無空隙。咒術不再消退,它在淨霖脖頸間結成環。淨霖的靈海仍然充盈,即便邪魔與咒術夾擊着、撕咬着他,那股龍息都始終一步不退地護着他的根源。

掌心的蓮紋被淨霖劃破,又會逐漸愈合如舊。他不會死,即便他已經傷痕累累瀕臨瘋魔,他都死不了。

因為龍息駐守着他的身軀。

他屬于一條龍,一條龍也屬于他。

淨霖不能忍耐時就會自言自語地念着地名,從九天門到七星鎮,再從七星鎮到北方高牆。他這樣念念不忘,從未松開過逆鱗和佛珠。

但是有一日,或許是有一夜,淨霖醒來時陷入了漫長了寂靜,他用了更長的時間來回憶,才在迷惘中想起一條龍。

淨霖久久地仰着身,連哽咽也忘記了。

“淨霖。”黎嵘湊在縫隙,“……師兄帶了糕點。”

還存餘熱的油紙放在了眼前,黎嵘用手指剝開,露出裏邊的糕點。他的衣袖已經不再是白色,而是玄色。九天門的痕跡正在消減,變成另一種更加高不可攀的華貴。

“……給你講點外邊的事。”黎嵘伏着身,“如今中渡安定,父親劃了上界,拟出天上中渡,取名叫九天境。我們設了分界司,管轄三界……北邊的高牆成了群山。”他頓了頓,說,“父親給你留了位置,臨松君的稱號誰也奪不走。人都以為你閉關了許多年。”

他低低絮絮地說了許多話,原本以為這次也将無功而返,誰知淨霖忽然探出指,将糕點撥進口中。

甜膩化在齒間,淨霖胃間翻江倒海。他卻倏然将糕點全部塞進口中,狼吞虎咽。

黎嵘驚喜交加,淨霖将口中塞得滿,被嗆得躬身咳嗽。黎嵘便爬起身去取水,淨霖在這空隙間擦着唇。破爛的舊袍下鑽出一只石頭,淨霖吞咽着糕點,拍了石頭的腦袋。

石頭與淨霖對視片刻,轉身踩着淨霖手腳并用地爬向縫隙。它拼力夠着邊沿,笨拙地挂上腿,爬了出去。

黎嵘回來時淨霖已經吃完了糕點,他将那水也飲盡,随後爬到縫隙下,将一雙眼抵在空隙。

“你去告訴父親。”淨霖說,“我要閉關。”

“你眼下也在閉關。”

“我要除魔。”淨霖手指向自己胸口,冷聲說,“斷情絕欲——我要出去了。”

黎嵘盯了他半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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