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近來天氣反常,雨時下時歇,始終陰沉沉的。

楚毅想起自己還有幾件東西落在出租屋,下了夜班直接開車過去,爬上四樓,敲門。

門開了,是之前租給他們房子的人。

房東解釋:“他上周就把房子退了,屋裏還剩了點書沒搬,我沒舍得扔,你來了,索性全拿回去吧。”

說着,回屋将那一箱子書搬到了門口,最上面一本,是藍色卡通封皮的《小王子》。

林小松那時候是照着網上推薦的必讀書目清單一本本買回來的,每本的扉頁上都有黑色水筆标記,“林小松購于XX年X月X日”。

他喜歡炫耀,而且方式笨拙——

湊到男人跟前,把書快速地從頭翻到尾,上面的筆記就是他的辛苦成就,“楚毅哥,你看,我又讀完一本了。”

楚毅恍了下,也只是一瞬。

房東又說:“按理說,這房子該租到八月底,他非要提前退,那押金我是不能還你們的。”

見對方不吭聲,房東小心翼翼掂量着臉色,生怕再提押金的事,過了會,想起屋子裏還有只烏龜,“哦對了,你朋友還留了只烏龜,讓我幫他養,我哪懂這些啊,就每天換換水,喂點肉。正好你來了,也一起帶回去吧。”

說着,房東又走回屋把那養烏龜的魚缸搬了出來。

兩歲大的中華草龜,還不及人的巴掌大,這會兒憨憨傻傻地趴在石頭上曬殼。

這龜是林小松從花鳥市場上買回來的,連着裝烏龜的魚缸一并給買了回來,回家上網一查,發現淘寶上要便宜一百多,他氣勢洶洶地抱着魚缸去找賣家,賣家當然不肯承認。

為此,林小松郁悶了好幾天。楚毅沒理會他的牢騷,當時就一個想法:沒腦子。

不光如此,那孩子身上有許多令他費解的地方,早早社會上打拼,本該八面玲珑,林小松卻笨得像個奇葩。之前還被人騙進過某個任務群,說什麽日進鬥金,付了學費,嘗了點小甜頭,後來就沒下文了,本金都沒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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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再郁悶個幾天,永遠不長記性。

楚毅伸手準備接。

房東推讓了,眼睛指着門口的書:“你搬書吧,這魚缸我幫你拿下去。”

房東還算熱心腸,幫着把魚缸搬到了停車的地方,楚毅打開後備箱,把書和魚缸放了進去。

“謝謝。”楚毅淡聲說。

房東直覺這人不太好相處,擺擺手,大大方方說:“沒事兒,應該的。”

楚毅點了點頭表示客氣,一句多餘的話沒有,開車走了。

房東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怪人一個,敢情像我欠他的,謝天謝地,好在押金保住了。

楚母退休在家,大把的空閑時間,忙起來還好,一閑下來整個人就心慌。她現在也懶得去小廣場跳舞,中年婦女紮堆的地方,免不了東家長李家短,到了她們這個年齡,談論最多的無非就是娶媳婦抱孫子,她才不去受那悶氣。

楚毅抱着魚缸進來,随便擱在了門後面,然後轉身下樓去搬書。

楚母剛還聽到聲音,一眨眼人就沒了,正狐疑,就瞧見了門口的小烏龜。

“怎麽買了只烏龜啊?”她蹲下來觀望一陣,覺着還挺可愛,比小貓小狗好,至少不鬧騰,“得找個地方給你安個家啊。”

她自言自語着。

不多時,楚毅捧着一箱子書進來,側頭看了他媽一眼,沒說話,徑直朝卧室走。

楚母問他:“從哪兒弄來的?”

“朋友送的。”他将書一本本地歸置好,走了出來,“反正你也閑着,幫我養着吧。”

楚母站了起來,打量着小烏龜,不是很情願的樣子:“這東西臭烘烘的,放家裏會不會有味兒啊。”

楚毅看過去:“每天換一次水,能有什麽味兒。”

“那行吧,先留家裏養一陣子,要是味兒大,給你朋友送回去。”楚母又嘀咕,“送什麽不好,送只烏龜來,麻煩。”

楚毅怔了片刻,表情依舊淡漠,很少有事能讓他心緒波動,“他不在北市。”

楚母沒仔細聽,這會兒正忙着騰地方放魚缸,随口接了句話:“那是去哪兒呢?”

楚毅沒回她,去冰箱拿了罐瓶酒出來,扯開易拉環,直接灌了幾口,神色複雜地望着那個魚缸。

“去外地了。”他說,然後走回了自己房間。

外頭無人回應,細細去聽,只有鞋底磨蹭地板的“踏、踏”聲,聲色沉重,猶如這陰天。

林小松最終還是回了老家,不過只呆了四天,四天後的早上,天還蒙蒙亮,他就背着大包小包走了。

理由很簡單,家裏丢不起這個人。小包的夾層裏,是他媽偷偷塞的兩萬塊錢。

林小松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肚子日益圓潤。

他在車站前廣場的空地上約了輛車,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壯小夥,寬肩闊背,一看就是練家子,放好行李後,問他去哪兒。

林小松說:“我想找個住的地方,稍微便宜點的。”

司機明白了過來:“來這邊找工作啊?”

林小松低下頭,一個人縮在後座的角落裏,“嗯。”

這座城市,他一點都不熟悉,也不知道哪裏能收容他。林小松望着窗外,兀自感慨。

手機突然閃了一下,一條信息跳了出來——

「別怪我和你爸爸狠心,咱們這地方太小了,一點動靜都能鬧上天,我們也沒辦法。那兩萬塊錢,你留着花。」

本以為老家是最後的希望,現在卻成了壓死林小松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無人可訴說,眼淚像豆子一顆顆地滾落。

司機聽出了他的不對勁,往內後視鏡裏看了看,關心道:“小兄弟,你咋啦?”

“沒事。”林小松搖搖頭,望着窗外,淚流滿面,到最後竟然哽咽了起來。

司機靠邊停車,挑過頭去看他,“你別哭啊,有啥難處你跟我說。”

林小松咧着嘴毫無形象,眼睛裏全是淚,哭得一抽一抽的,幾近奔潰。

待他稍微平複了點,司機安慰道:“沒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錢丢了還可以掙,失戀了大不了再找一個,大老爺們你哭什麽啊。”

林小松紅着眼,抽抽噎噎:“我過不去了……”

“有啥過不去的啊,你看我,在省城混了這麽久,還是個破開車的,每個月就那麽點工資,我不照樣活得挺好嘛。”司機想了想,“這樣吧,你要不嫌棄,去我那兒吧,我最近正好在找人合租,一個月五百。”

司機怕他不放心,抓起自己的工作牌給他看,“我叫劉陽,開出租的。”

之後,出租車調轉方向,朝着道外區的方向去。

劉陽領他進門,帶他到各個房間轉了轉。其實沒多大,一室一廳的小戶型,裝修還算比較新,客廳南北通透,視覺上顯得空間闊足。

劉陽主動說:“我睡客廳,房間留給你。一會兒我帶你去附近的超市轉轉,買點日用品啥的。”

林小松放下身上的大包小包,“謝謝。”

劉陽擺擺手:“沒事兒,我正好缺個室友平攤房租,你叫什麽啊?”

“我叫林小松。”

林小松在這裏住下了,他沒提自己懷孕的事,不過随着天數漸長,肚子越來越凸,到七八月份,已經圓得跟足球差不多大了。

劉陽以為他得了什麽怪病,勸過幾次讓他去醫院看看。

林小松笑笑說“好”,但其實并沒有任何行動,劉陽越發覺得這人怪異。

他終日躲在房子裏,不出門,與外界唯一接觸的地方就是陽臺,遇到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搬把椅子坐那兒透透風。

東北的夏天不算悶熱,一只小型風扇就擺在他床尾,吱嘎吱嘎地轉着。

直到最後,劉陽憋不住了,他開完出租回來,通身的熱氣,咕嚕咕嚕喝掉一大杯涼水,杯子一放,問他:“你是不是懷孕了?”

林小松挺着肚子,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對于懷孕一事,漸漸釋然:“還有一個多月就生了。”

劉陽訝異:“你是女的?”

林小松搖頭,卻不說話。

劉陽大致了然,嘆口氣,說:“生産的醫院聯系好了嗎?”

林小松咬着唇,默然無聲。

“去婦幼吧,那邊名聲好,過幾天你去看看,提前把床位聯系好。”

“我不去大醫院。”

劉陽什麽都沒說,過了一天,林小松還在房間裏翻字典給孩子找名字時,他回來了,依然是通身的熱氣。

“小松,你準備準備,我帶你去九院。我家有個親戚在那邊當護士,我跟她說好了,放心吧,不是什麽大醫院,去那兒生孩子的不多。”

“你就穿那件背帶褲吧。”劉陽給他買了口罩和帽子,“來,把這帽子和口罩帶好。”

林小松望着他,眼睛裏潤紅了:“謝謝。”

從來沒聽劉陽提過他家裏的事,這個一米八幾的東北漢子,似乎沒什麽煩惱,只一回,他父親的電話從老家打過來,他挂斷以後,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後來聽他說了,他本來在老家的高速收費站上班,談過一個男朋友,家裏不同意,天天雞飛狗跳,沒轍了,他這才去了省城。

這一呆,就是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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