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痛苦的傾訴

游星将D輪停在樹下，走到了河邊。晌午才過去一兩個鐘頭的時分，正在極點的太陽怒視着人間，河水閃耀得只讓人眼睛生疼。游星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了，将頭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物件，心不在焉地望着它。正午的陽光在精密的金屬表面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都化成了一支箭矢，刺穿了他的眼鏡，還有心。

這小小的物件是一把鑰匙，打開一個陰影中的死去的世界的鑰匙；那裏，他內心最深處的黑暗蜷伏，等待着時機。所有靈魂都有無法承受的重量，那種能吞噬一切理智與希望的重量，他不動游星也不例外。當生命中的所有向往破滅之後，剩下的不動游星竟然是這樣一個存在。

他忍不住顫栗。周圍實在太亮了，太過明亮。他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躺在這榮光萬丈的太陽下。他應該縮回地底的陰影裏，沉入一個無底洞中，接下希緒福斯永遠不會結束的勞作——他需要他自己的滿足鎮。不錯，整整二十年後，在經歷過所有希望和絕望之後的三十八歲，他終于開始理解鬼柳的十字架。

當你發現自己差一點毀滅了所愛的一切光明與美好，接下來該怎麽做？

“你逃走了，”一個聲音突然評論道。

游星微微偏過頭來，就看見那個藍色身形仍然漂浮在空中。那一雙異色眼睛，一金一銀，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你從游馬和秋身邊逃走了，趁他們還沒醒來就走了，你無法面對他們，”阿斯特洛爾說，“我以為你不會是面對問題選擇逃跑的那類人。”

不錯，這大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恐懼和內疚臨陣脫逃。游星嘆了一口氣，一只手緩緩抹過臉龐。當他剛剛在實驗室裏醒來的時候游馬和秋仍然昏迷，只有這個異世界的精靈在一旁飄着，默然地看着他。他望向妻子和孩子的身體，有這麽一瞬間他以為他終于徹底地失去了家人，是他自己親手将妻兒葬送。他還記得在阿斯特洛爾世界裏發生的一切，他記得秋倒下的那一刻，記得自己是如何折磨着十三歲的游馬……他覺得他的心或許會活生生地裂成兩半。

然後秋呻吟了一聲，她的手指伸縮着，眼睛漸漸睜開。

秋和游馬正在醒來。盡管經歷了這許多，他們終究沒事。游星呼了一口氣，但之後他抓過游馬的皇之鍵，逃一樣地離開了實驗室。他必須遠離他的妻子和孩子，他需要些風與速度來理清這一切。

“你不也一樣？”游星終于對阿斯特洛爾說道，“我帶着皇之鍵離開的時候你沒有抗議。你現在也站在這裏。”

精靈眨了眨眼，說，“我以為你想找我談談。”

“不錯，或許我是想找你談談，或許事到如今我只是不想讓你留在我的妻子和孩子身邊。”

很長的帶了幾分危險性的沉默，然後阿斯特洛爾說，“我能理解；經歷過這件事後你一定痛恨我。”

但是游星搖頭，喃喃道，“并不比痛恨我自己更多。”

精靈似乎有些迷惑也有些擔憂。他說，“想要毀滅世界的并不是你。”

“不是麽？”游星的聲音似乎還算平靜，但是聽的出努力壓抑的悲苦，“我記得那個死去的世界裏的每一刻，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決定。我記得我眼睜睜地看着秋死在我面前，我記得聽見我的孩子慘叫卻還嘲笑他的痛苦。是我的卡組，我的力量，差一點就毀滅了一切。”

“那不是你的選擇，”阿斯特洛爾說，“你被亡魂的陰影控制了而已。”

“那都是誰的選擇？”游星微微側身，第一次直視着阿斯特洛爾的眼鏡，“你的選擇麽？你是不是想這麽說？”

“是的，那些都是我的行動；是我操縱了你的思想，”阿斯特洛爾的回答簡單直接毫無猶豫，“那些行動來自我思想的某一部分：煩躁，憤怒，痛苦，渴望複仇與破滅的那一部分。我誕生于一個死去的宇宙，游星，我背負着那些突然消逝的生命的所有記憶。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憤怒與嗜血來自何處。”

“我想我理解得太透徹了一些，”游星閉上眼睛，“你當初說我們本就是一體。”

“而當時你很堅定地否認了，”阿斯特洛爾答道，“實話實說，我們并不相同。不動游星——或者說，被ZONE打敗的那個不動游星——他的記憶與思緒在我腦海中确實是最清晰的，但那并不是我的唯一記憶。我知道所有的絕望，游星。你有沒有想象過阿波利亞的世界有多麽的慘淡，才能讓他成為了阿波利亞？你有沒有想象過當ZONE終于理解改變歷史的結局是徹底消亡他又在想些什麽？我不用想象。我記得諸如此類的每一刻。”

阿斯特洛爾停了下來，轉頭望向水面，似乎在回憶。最後他毫無掩飾地說道，“要和我一樣，游星，你需要再見證幾次世界毀滅。”

游星睜開眼睛，看着身旁的異世界精靈。最後他問，“你如何繼續下去，阿斯特洛爾？既然記起了所有結局，你又是為了什麽堅持？”

“我也見過快樂的事情，”阿斯特洛爾輕聲說，“我還遇到了游馬。”

“游馬……”游星低聲念這個名字。他深吸了一口氣，将手放在胸口，卻怎麽也撫不平胸中洶湧的歉疚，痛苦，還有惆悵的驕傲。

“那孩子就好像太陽一樣，”阿斯特洛爾說，“他是如此強大而扣人心弦。如果他想要我留在他身邊，那麽我不可能猶豫不前。你不也是一樣，不動游星？當他呼喚你的時候，再沉重的陰影與死亡也無法囚禁住你，你的靈魂終究還是找到了他的身邊。”

“你曾經對我說過，游星，我不用代表死亡與複仇，我也可以或者。你說的沒錯。我想要活着，在太陽下，和游馬一起——我只能這樣走下去。”

游星蹙眉，片刻沉默後低聲說道，“你很自信你會被原諒。”

“并沒有，”阿斯特洛爾說，仍然堅定平靜，“我想游馬确實擁有一顆原諒包容的心，但是我也不确定他一定會原諒我。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會一直尋找讓他原諒的辦法，直到他原諒我，或者直到他的拒絕再沒有改變的可能。我想活下去，但只有在他的身邊我才可以活下去；并沒有別的道路。

游星坐了起來，瞪着身側的精靈。對比之下他突然更加尖銳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他還在考慮下一句話，但突然聽見有人放聲大喊。

“爸爸！”

游星忙站起來，轉身。他就看見一團小小的身影直往他這邊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雙孩子的細弱臂膀緊緊抱住，幾乎無法呼吸。

“爸爸，爸爸！”熟悉的少年音感慨着，“謝天謝地，你沒事，爸爸！”

“游馬，”游星深吸了一口氣。他猶豫了片刻，然後有些不自然地抱住了孩子。

少年将臉埋在他的襯衫裏，抱得更緊了。他說，“你怎麽就這樣消失了？媽媽和我醒來發現你不在，吓死我了！如果不是你的D輪也消失了，我差點以為，我……我以為我殺了你，或者讓你消失還是怎麽。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就自己走了！”

“我需要時間理清思緒，游馬，如此而已，”游星輕聲應道，“我還沒準備好面對你和秋。”

少年退後一步，擡頭不解地看他，“沒準備好面對我們？為什麽？這什麽意思？”

“我讓你受了那麽多苦，甚至親手殺害了秋，我……我不确定我哦應該留在你們身邊，”游星說，注視着自己的孩子。

“但不是你想要毀滅我的世界啊！”游馬抗議道，“也不是阿斯特洛爾。至少，不是正常呢的你們。那些死去的靈魂，那些憤怒的想要複仇的靈魂，是他們害得你們。再說了都沒關系了不是麽？你現在不想毀滅世界吧，爸爸？”

“當然不會。”

于是小少年聳了聳肩，笑着說，“那不好了？又有什麽好怕的呢？你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裏，在太陽底下，你還是一直以來的你。我們為什麽會不想見你？其實媽媽和我發現你不見了都吓壞了！”

“對不起，游馬，”游星低聲說。

“沒事，不用對不起。不過有一件事，爸爸，你可以幫我個忙，”游馬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猶豫與害怕，他問，“那麽你，你知不大知道阿斯特洛爾怎樣了？他消失了麽？或者仍然在那個死去的世界裏？我，我還能不能再見到阿斯特洛爾。”

于是游星溫柔地将小少年的身子轉了個90度，又退後幾步。游馬發現自己正直直地瞪着的眼鏡這幾個月來的精靈好友，眼睛頓時瞪得滾圓。“阿斯特洛爾！”他興奮地喚了一聲。

游星終于微微一笑，緩緩地退開。這兩人應該擁有屬于他們自己的重逢。他漫無目的地沿着河岸往前走，直到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紅發在微風中飄揚。無論剛才游馬說了什麽，這一刻的痛苦與歉疚仍然像洪水一般整個淹沒了他。于是他幹脆站定了，讓秋奔到他的身邊。

“秋，我……”他艱難地開口道。

“別道歉，”秋打斷他的話，眼中噙着淚水，“現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孩子也回到我們身邊，一切都很完美。不要用道歉破壞這個時刻好麽？你沒有任何需要道歉的。”

游星一把将面前的人擁入懷中——他的妻子，他的靈魂伴侶，他的孩子的母親。

剩下的都已經成為歷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