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好久不見
江浔仰頭看着隔着畫架的夏清澤,垂在腿上的手緊緊握着筆。
他不敢挪開視線,也克制着不大口呼吸。他不記得上次洗這件羽絨服是什麽時候了,就很想提起自己的衣領聞一聞,生怕有味道。他現在比高中時候都來得瘦,又裹着老土的羽絨服,哪怕曾經同班過,他不認為西裝筆挺的夏清澤會認出他。
但夏清澤甚至都沒用問句,伸出手,很緩地說:“好久不見,江浔。”
江浔沒拿筆的手擡起,碰了一下夏清澤的掌心正欲收回,就被對方很自然地握住。江浔的手很冷,夏清澤的則很溫暖,舒服得像冬日暖陽。
“好久不見……”江浔實在是忐忑,心跳太快,堵住喉嚨口的那個名字。他只能笑,他一笑起來,夏清澤的眉眼不知為何便柔和開來,好像也藏了笑意。這讓江浔的神經沒那麽緊繃了,喉結動了好幾下,終于完整地說出:“好久不見,夏清澤。”
夏清澤嘴角微微一擡:“我還以為你忘了我的名字。”
“怎麽可能,忘了哪個老同學都不可能忘夏清澤啊。”江浔接得很快,說得也是真心話。哪怕夏清澤高三沒在山海中學念,大家提起曾經的校草,夏清澤永遠當仁不讓。這樣的人正在和自己握手,江浔受寵若驚,想把手抽回來,又不舍得抽回來。
但這個場景裏并非只有他們兩人,已經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從夏清澤身後歪出腦袋,略俏皮地問江浔:“你們認識?”
江浔慌忙收回手,夏清澤側身介紹道:“嗯,我們是高中同學。”
他一頓,才說:“他是江浔。”
“原來你就是……”那姑娘擡眉。似乎是一下子想到了太多往事,不知從何開始說起,便不講了,微笑着自我介紹道:“我叫牧雲依,是夏清澤的朋友。”
江浔點頭,拘束地說了聲“你好”。牧雲依很安靜,并沒有再說什麽,似乎是不想打擾他和夏清澤敘舊。
但七年前的江浔比現在內斂多了,老師叫他站起來回答問題都會臉紅。他跟夏清澤的正面交集少得可憐,除了那幾道物理題,其他時間裏,坐在前排的江浔只敢在大家都午睡的時候回頭,瞅到夏清澤還在低頭看着什麽課外書後立馬扭過頭趴下。
每偷看一次,他的臉就熱一次,他在籃球場外也會這樣,夏清澤是後衛,每次投籃,江浔聽着旁邊的人讨論他精準的三分球,他心中的小人也歡喜跳躍得仿佛他也在跟夏清澤并肩作戰。
他永遠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喜歡夏清澤的人太多,夏清澤一回頭,肯定找不到叫江浔是哪一個。
他們連友情都沒有,談何敘舊,這一點江浔頗有自知之明。他繞過夏清澤,問牧雲依:“你剛剛說想找人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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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牧雲依看了看夏清澤,又看向江浔,“不過我想要卡通一點可以做頭像的那種,不知道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的。”江浔點頭,從工具箱裏拿出彩鉛。比起素描,江浔當然更擅長人物形象卡通化。他很快就捕捉到牧雲依的外貌特點,長頭發,微垂的眼尾,寬眼皮,鼻尖微翹嘴角總是帶笑,漂亮的一塵不染。她高中時候就是這麽大家閨秀的氣質,江浔記得的,在高二暑假補課期間的某個中午,那個從後門悄悄溜進,在夏清澤肩上拍了一下的的外校女孩,就是如今眼前的牧雲依。當時牧雲依臉上挂着笑,夏清澤也只是猝不及防了一秒,然後也報以微笑。
那個中午,夏清澤帶着牧雲依逛山海中學的校園。學校裏有人造湖,湖上有一塊很大的石制的世界地圖,他們在亞歐大陸那塊坐了很久,來往也有老師看到他們,但因為牧雲依不是山海中學的學生,夏清澤又是尖子,也就沒管。這一幕也在學生裏傳開了,有人說難怪夏清澤一直沒女朋友,原來在校外有這麽個天仙。八卦如楊騁趙陽,更是打聽到了牧雲依來自杭市,且剛拿了什麽瑞士洛桑芭蕾舞比賽第一名。他們七年前就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羨煞無數思慕人,七年後,江浔稀裏糊塗夾在他們中間給其中一個作畫,心中自然是五味雜陳。
“畫好了。”江浔添完最後一筆,示意牧雲依過來看看是否滿意。既然是卡通頭像,他就把身體畫小,頭大大的。為了使人物更靈動,他畫得所有線條都很圓潤,也借此放大牧雲依五官的優點。
“這也太可愛了吧,”牧雲依愛不釋手,拍了張照,立馬就換成微信頭像。她很會誇人,說江浔畫得又好又快,江浔赧然,右手無措地撓撓頭發,夏清澤目色一垂,看到了他微微腫起的食指。
“既然是老同學,要不我們一起吃個飯吧。”牧雲依邀請道,“我知道附近有家很正宗的日料店,不知道江浔有沒有時間。”
被夏清澤看着給牧雲依畫畫已經夠讓江浔不是滋味了,怎麽還能一起吃飯呢,他就是有時間也得裝成沒時間,指了指自己的畫架,謝過她的好意。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夏清澤居然也堅持,還說自己的車就停在旁邊,他可以幫忙把畫架搬上車,吃完飯後再送他回住的地方。也不知怎麽的,面對夏清澤,江浔就沒了說謊這項技能,他壓着夏清澤的手讓他不要搬,說他今天只是幫忙看這個攤位,畫架的主人并不是他。
沒過多久,那個臨時有個約會的同學也回來了,江浔再找不到別的借口,只能跟着去旁邊的停車場。
夏清澤開了一輛奔馳中型越野,他一用鑰匙解鎖,牧雲依就歡快地跑了三兩步,拉開後車車門坐了進去。這讓江浔一陣茫然,總覺得牧雲依坐了他應該坐的地方,可還沒等他想明白,夏清澤替他拉開副駕駛的門。
江浔順從地坐了上去,手隔着褲子緊握膝蓋,以此來緩解心緒的蕪雜。夏清澤還是和以前一樣,話少,不愛主動挑話題,牧雲依則活躍多了,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接連地抛出來,問江浔上什麽大學,找了什麽工作,現在又住在哪兒。
“現在是無業游民。”江浔已經坐在日料店的雅靜包廂了,讪笑道,“大半年前就辭職了,現在就窩在家裏頭做一個動畫。”
“好棒哦。”牧雲依并沒有像江浔的一些親戚朋友一樣對他的決定嘆息嘲諷。顯然,她所受的教育是無關物質溫飽的,所以她會由衷地對江浔說:“你肯定很喜歡動畫。”
“是啊。”抛開別的,江浔和牧雲依确實挺聊得來,“我從小就喜歡塗塗畫畫。”
這時候,服務生開始上刺身拼盤。江浔在路上沒感覺,這時候一看到生的食物,腸胃就隐隐翻滾。他怕失态,便忍着,又喝了一杯大麥茶暖暖身子,這讓牧雲依以為江浔還是拘束着難為情,正要招呼他多吃,夏清澤就夾了片三文魚放到了江浔盤裏。
牧雲依轉而一笑:“诶,你們都還沒說說呢,有沒有覺得對方現在和高中那會兒不一樣?”
江浔聽她這麽一問,拿筷子的手都是一抖,沒能将生魚片成功夾起,随後他又聽到夏清澤說覺得他話比以前多了,他幹脆把筷子放下,跟牧雲依說:“都是生活所迫。”
“我們大學那會兒正值學校周年慶,學校領導知道我們動漫社的幾個死……幾位同志會做動畫,就給我們社團撥了款,讓我們做個小短片。他們要求不高,內容積極向上就成,但那個偉光正的劇本我們分鏡頭都沒畫完就都不想幹了,太無聊了。我們社長那會兒又剛吃了東魁楊梅,比較理想主義,說要不撥款也不要了,我們自己搗鼓一個短片。社裏大多數人喜歡三維,我們就決定做三維,就需要人物建模的,但我們沒錢請專業演員來做模版,人物需要表情,我們就只能對着鏡子一起琢磨他嘴角要翹到哪兒,生氣的時候眉頭要皺成什麽樣。聲優我們也沒錢請,裏面的人物也是我們自己配的,我答辯前一天都還對着錄音設備,一句臺詞讀了百八十遍,這麽折騰下來,話自然多了。”
“我說呢,清澤以前提到你,說來說去都是你太沉默了,跟小鹿似得,好像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吓跑——”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問夏清澤,“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在阿姆斯特丹,我們去動物園看的麋鹿寶寶像不像江浔?”
夏清澤“嗯”了一聲,很短很輕,讓人聽不出是是同意,還是單純地發出聲音。江浔也開始吃東西了,都沒蘸醬油,他就把生魚片塞到嘴裏,沒嚼幾口馬上咽下去,然後再去夾別的。
他吃得囫囵吞棗,滿腦子都是牧雲依提到的那個時間點。夏清澤家境優渥,他出國并不稀奇,但他的出國非常倉促,昨天剛參加完開學前的第一次統考,第二天什麽都沒收拾,就再沒了人影。他依稀記得楊騁他們推測過,牧雲依是跳芭蕾的,肯定要去國外進修和發展,夏清澤這麽突然地離開,說不定是為了追愛。江浔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他當然祝福,也悵然若失,乘體育課所有人都不在,他偷偷拿走了夏清澤桌子底下的水瓶。
他真的只是想留個念想,他沒想到自己高三的噩夢由此開始。若真的追根溯源,一切都因夏清澤而起,但當時隔七年再次相見,江浔沒有一絲怨恨委屈,一想到夏清澤這些年過得肯定比自己好,他就高興。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生魚片,只覺得胃裏的翻滾越來越明顯,熱茶下肚沒能好轉,反而讓嘔吐欲越來越明顯。
他說了句抱歉,扶着牆走到洗手間,沒能撐到進隔間,彎腰吐在了洗手槽。吐了一陣後他打開水龍頭抹嘴吸收。關掉後他擡頭,看着鏡子裏的那張臉。他真的很瘦,臉上很難掐出肉,眼眶凹陷得比以前明顯,黑眼圈彰顯疲憊。他終于明白徐則進為什麽這麽擔心了,他确實太久沒見光,雖沒到人模鬼樣的程度,但面色确實病态。他自己都差點沒認出鏡子裏的那張臉,也不知道夏清澤是怎麽認出他的。
他洗了把臉,一彎腰,嘔吐欲再次襲來。這次,他嘔到差點站不穩,視野也慢慢被黑色席卷。他恐慌到後背和額頭直冒冷汗,就怕自己真的用眼過度突然瞎了。他想求救,但他虛弱地發不出聲音,好在黑暗徹底吞沒他之前,他感受到了一個懷抱,當他散亂的思緒重新聚集成一滴水,他睜開眼,看到的只有夏清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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