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誰拯慧橋
“吃飯啦,可以吃飯啦——”
走廊裏的提醒聲打破了這一平靜,江浔低眉把目光挪開,從站的床板上跳下來,倉皇失措地先出門離開,夏清澤也沒追,到了食堂,兩人也還是和昨天一樣沒有同桌坐,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但江浔顯然魂不守舍,飯吃着吃着,菜都要送到鼻子裏了,戴佩雲就笑,給他拿紙巾擦擦,吃完飯後一起回房間休息。
江浔有午睡的習慣,但在夏清澤房內的對視如同一劑過量的咖啡,而他偏偏又是咖啡因不耐受者,此刻血液沸騰大腦皮層活躍,不僅睡不着,還想繞着山林跑。
沒出息,江浔護着心口,暗暗數落自己實在是太沒出息了。他從行李箱中拿出試卷和筆,翻到反面的空白處随便畫,本想分散些注意力,那白紙上全是夏清澤的模樣。
江浔放棄了,落筆随心。他雖是半路出家搞動畫,但素描基礎紮實,人物線稿熟能生巧,速度也快,戴佩雲老花眼鏡都不用戴,就看出江浔畫得是那位小後生。
“畫得真像。”戴佩雲誇贊,也看到孫兒紅了耳朵。
“那我畫你呀,”江浔換了個角度坐,拿出了張新的試卷,“我還從沒畫過你呢。”
“瞎說,你小時候見不着別人,哪次不是對着我畫。”
“那能一樣嗎,我小時候水平多差啊,豬能被我畫成狗,狗能被我畫成貓。”江浔已經開始起稿了。戴佩雲本想說她太老,畫出來不好看,但孫兒這麽認真,便不再言語,保持着一個姿勢方便江浔作畫。江浔擡頭又垂目,一雙眼炯炯有神,下手快又準,熟練得不像個高中生。
這讓戴佩雲很欣慰,她記得上次去學校見孫兒,江浔的雙目是被成績排名壓垮的無神。她很心疼,她的江浔雖從小內向話少,但只要做喜歡的事情,眼睛肯定是亮的,比如畫畫。
江浔五六歲就喜歡塗塗畫畫,知道家裏條件不是特別好,就撿了很多報紙在空隙裏畫,她發現了,就把小江浔抱到三輪車後座,載着他從村裏到鎮上,去文具店裏買畫筆和紙張。江浔很乖,有什麽想要的也不好意思說,那本奧特曼的描畫本他看了很久,她拿起來要去付錢,江浔不讓她買,沒說不喜歡,只是說,太貴了。
她到現在都記得小江浔把那本奧特曼捧在手心裏時的笑,那種純粹的開心她很少能從學校裏的江浔臉上看到過。她知道知識改變命運,但她又真的好希望,她的寶貝孫能重新高興起來,能永遠像現在這樣開朗活潑。
“畫好了,怎麽樣,比我以前水平好吧。”江浔收筆,把試卷轉了一百八十度朝向戴佩雲。他少畫了很多皺紋,使得畫中人不像個操勞大半輩子的六旬老妪,而是正值風華的吳地江南女。
“奶奶年輕的時候肯定很漂亮,比我畫的都漂亮。”江浔放下筆,托着下巴,笑得天真又燦爛。戴佩雲戳他的鼻子,笑着說:“你啊你……”
下午,江浔随戴佩雲去大拜。和昨天一樣,他們站在最後,夏清澤站在第一排,江浔的動作已經标準,再不需要別人來教,整個過程,夏清澤也沒有回頭。離開前江浔故意磨蹭,等夏清澤過來再走,但夏清澤只是跟戴佩雲說好,并沒有主動找江浔說話,恍若那雲雀的叫喚只是一場幻境,只有江浔沉溺其中。江浔就更不可能主動了,也避着夏清澤。這才像他,他當年來廟裏,前兩天門都沒出,只是換了個地方寫試卷,第三天盂蘭盆會他要扶龍把手,才遠遠看到夏清澤。
只一眼,他心念那個和夏清澤坐在學校地圖湖上的姑娘,便匆匆挪開,不敢再妄想。那才是十七歲的江浔的正常反應,膽小內斂,卑怯含蓄,哪怕現在在夢境裏,也不敢再胡作非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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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實在睡不着。
他雙目清明,輾轉難以入眠,只得抓起昨日方丈贈賜的那支尺八,于深夜蹑手蹑腳推開門。他去了寺廟後方的竹林,那片林子比山海中學的大多了,晚風穿過竹梢環繞着他,他身置期間,頭頂有一輪瑩瑩圓月。
他聽到了樂聲,這個夜晚他不是一個人,他躲在林間,看到前方空地處的大石頭上坐着夏清澤。他在拉小提琴,江浔聽不出那是什麽曲目,只覺得那調子明明是歡快的,怎麽夏清澤拉出來,其中總有幾分難愁。
今夜山風響亮,江浔又隐于林中,他不主動站出來,在明處的夏清澤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江浔也沒暴露的打算,就這麽默默地看着,聽着。一曲結束,琴頭還抵在他脖子上,但他拿琴弓的手垂在一旁,沉靜地像圓月落塵埃,被如雪的竹葉覆蓋,無人知,無人識。
江浔倚着一根竹子,心中也有異樣的情緒蔓延開來。他低頭,用力踢了一腳旁邊的碎石頭,夏清澤聞聲回頭,江浔站直,裝成不小心被發現,扭扭捏捏地招手:“嗨!”
夏清澤比白天時候來得漠然,但還是點頭。江浔便上前,絲絨袋背在身後。
“好巧,”江浔說,“我也睡不着。”
夏清澤沒有說話,江浔也沒退怯,繞到那塊大石頭側方,背對夏清澤而坐。他從袋子裏拿出那根樂器,把歌口抵在唇下,深吸一口氣後吐出——
意料之內的,他沒有吹響。氣息穿過竹制的管體從筒口跑出,聚散入風。他沒有氣餒,調整角度屢敗屢試,也不知道試了多久,夏清澤終于轉身,将那支尺八從中間的軟木處擰開,讓江浔只拿着上部分,這樣更容易吹響。江浔于是握着那半根,腹部出氣,再試了幾個角度後,居然真吹出了聲音。
“我成功了!”江浔歡喜,将下一截接上,再吹出來雖然有明顯的氣音雜音,但也是響的。夏清澤也有些詫異,他說他有玩尺八的朋友,有些吹一個月才能出聲。
“看來你和它真的有緣。”夏清澤道,“怪不得方丈會贈你。”
江浔高興,再接再厲避免氣音。他原本以為尺八的音色會像蕭,但真吹出來了,又覺得有那麽點不同。尺八更蒼勁,不僅藏着松濤,還把海浪帶到在竹林間游蕩。
“哇,我也算會一門樂器了。”江浔沾沾自喜,保證道,“我可一定要好好學。”
“好啊,不過尺八難吹,你要有心理準備。”夏清澤想了想,可能是覺得不應該打擊江浔的積極性,補充道,“我可以給你介紹老師。”
“真的嗎?!”
“真的啊,”夏清澤笑,竟有去摸江浔頭發的沖動,“我認識一個日本的尺八傳人,”他頓了頓,“先生近期應該會來中國,開學後吧,我約他來和你見面。”
“怎麽了?”夏清澤捕捉到江浔眼眸一黯。
“沒什麽,謝謝你!”江浔愣神後馬上一笑,明知道夏清澤一開學就要出國,還伸出小拇指,跟他說,“那我們拉鈎!”
夏清澤都多久沒做過這麽孩子氣的儀式了。晚風再次吹過,卷得竹葉紛紛揚揚,他們在竹雪中勾上對方的小拇指,大拇指碰到一塊兒,異口同聲道:“一言為定。”
第二日,普濟寺的盂蘭盆會祭祀便開始。香客從四面八方而來,祈福祭祖,特別是那些在五湖四海經商的,都會到普濟寺上柱香,貢一樽龍扶手。這是山海市特有的習俗,來訪的香客需捐一定香火錢,然後從師父那裏拿到一把木制的龍形扶手,龍頭上有一凹槽,上面點一根小香。
誦經後,方丈和其他師父會領着扶龍把的香客從大雄寶殿繞行至藏經閣,參拜後誦經,誦經後再回大雄寶殿,如此循環三遍,既是追思故人,也為生者祈福。
普濟寺是山海市的名寺,往來香客絡繹不絕,撫龍把手的名額又有限,香火錢自然水漲船高。江浔聽幫工的阿婆們聊起,說隊伍最後面的都要花好幾萬結緣,那跟在師父後面的那一位出的肯定是天價。好在她們在廟中做的時間久,又會誦念經文,師父們便不需她們出錢,讓她們跟在隊伍最後。這是大大的福氣,戴佩雲也把江浔帶上,給他穿上件茶褐色的海青,和他一起跪在大殿後方的蒲團上。
盂蘭盆會是佛教的說法,道教則将農歷七月十五稱之為中元節,民間又俗稱鬼節,或者直接稱這一天為七月半。江浔對七月半的了解一直停留在那一天要吃酒席,也是這次在殿廟裏聽了《佛說盂蘭盆經》,才知道這個節日的由來——相傳佛陀弟子大目犍連的母親去逝後堕入餓鬼道,大目犍連是大孝子,為救母親,在七月十五日敬設盛大的盂蘭盆供,以百味飲食供養十方大德衆僧,依靠他們的神力共同救母親于苦海。大目犍連成功了,修行之人渡己也渡衆生,就把這個辦法推廣開來,以盡孝道,便漸漸有了盂蘭盆會。
江浔記憶力沒以前那麽好,在信徒中濫竽充數,反反複複只會一句“南無密栗多哆婆曳莎诃”。他在一群老人中不算矮,一挺背,就看到最前方有夏清澤。夏清澤對《佛說盂蘭盆經》很熟練,不需要看文字就能唱出來。他旁邊的位置是空着的,那才是正中間。江浔正納悶,一個穿正裝的中年男子從他身側走過,在一群僧衣中格外顯眼。江浔沒看清他的臉,也沒見他和任何人交談,當所有人都起身去取龍扶手,他和夏清澤前後站着,江浔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不惑之年的夏清澤會是什麽樣子。
但他們父子倆的氣質又全然不同,和夏清澤的面冷心善不同,他父親身上難窺佛緣,顯然是視商場如戰場,多年來殺伐果決從不慈悲,來佛堂廟宇都未必是求心安,只是完成一道程序。
沒過多久,方丈開始念供奉龍把手者的禱詞,江浔豎着耳朵聽,聽到夏清澤父親求的是“日升月恒,萬事亨通”,後面跟着好幾個公司的名字,以及集團大廈的地址,夏清澤的則是“母親安康”,別無其它。夏父很忙,聽完禱詞後就将龍扶手交予兒子,先行離開。
他們父子關系非常克制,江浔都會好奇地扭頭看看那個來去匆匆的背影,夏清澤從未後顧。之後的繞行中,夏清澤一個人捧着兩樽龍把手,江浔前兩天就聽過別人議論,說這個少年家境殷實天資過人,實在是好福氣。可江浔卻不這麽想,尤其是現在,他總覺得夏清澤身在廟宇,一顆心卻游離在外,紛飛到那黑暗,被昨夜飄落的竹雪淹沒。
茕茕獨立,形單影只,若再無人相伴,他也要下雪了。
于是江浔來了。
誠心如夏清澤,是不會在繞行中左顧右盼的,他之所以會晃神,是因為穿堂一陣風将香灰吹落到他手背。
他被燙得一疼,下意識地抖手腕。他又剛好随方丈走到了大雄寶殿後方外側,當香灰随風往殿內飄,他看過去,視野所及之處有數朵供奉在菩薩臺前的蓮花,那打翻的淨瓶下,排在隊伍末端還未走出大殿的江浔在燭光輝映中剛好與他一視。
“愛別離苦,誰拯慧橋。”夏清澤身前的方丈在他們遙遙相望的那一刻念道,“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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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