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都這麽多年了

“菠菜明目,”見江浔托着下巴神游,上的幾個新菜都沒碰,夏清澤就給他夾了一筷子素的。江浔回過神來,眨眨眼,夏清澤又說等會兒水果裏有藍莓,也是對眼睛好的,讓他記得多吃點。

“我出去抽根煙。”夏清澤拍了一下江浔肩胛骨的地方,就拉開椅子去外面的抽煙室。江浔低着頭,看着旁邊空空的位置,靜坐幾秒後掏出了手機,在搜索引擎裏輸入“xqz”,輸入法裏第一個聯想就是“夏清澤”。

江浔抿嘴,他覺得自己真搞笑,都二十四歲了還會幹搜喜歡的人名字這種事。他高中的時候也會這樣,現實生活裏的夏清澤可望不可及,他就見不得光似地在別的地方尋找他。這個名字會出現在初高中組省物理競賽的獲獎名單上,八年前top2大學夏令營和xx計劃的初試錄取名單上,只是夏清澤最終沒去。

但這個名字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方不是網頁。江浔在貼吧裏搜“夏清澤”,他讀過的初中裏與之相關的帖子不比高中的少。江浔至今都記得以前看過的一個帖子,樓主是個匿名的女孩子,每天都記錄複習過程,拍錯題集的照片。她在首樓放言,如果考上山海中學就找夏清澤告白。

那個帖子日更了一兩個月後樓主就消失了,中考後再被問結果的網友頂上來,樓主也沒出現彙報中考成績。

高中的貼吧裏就沒這麽直白露骨的帖子了,與夏清澤有關的關鍵詞無外乎是“校草”“學神”“籃球”。搜久了之後,江浔意外發現同校別班同學對夏清澤的一個愛稱——夏笨。夏清澤霸占年級第一太久了,他們給他取了這麽個外號,希望他別那麽聰明。江浔現在看到這個久遠的叫法還會笑,可笑完,他退出貼吧,重新在網頁上搜夏清澤父母的名字,他看着山海市知名企業家和北市芭蕾舞團前首席的詞條,心中湧起了久違的卑怯。

他高中時也會有這種感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去打聲招呼,一想到人家那方方面面碾壓式的優秀,他就一絲底氣都沒了。這種怯懦自卑是他打小就養成的心性,要不是夏清澤在剛才給了他當頭一棒,他都要忘了自己真實的模樣了。

夏清澤當然是好意,也成功維護了他在同學面前的自尊。可江浔心虛啊,他有自知之明,他一個半路出家、沒受過科班培訓的非學院派,到時候能拿國內一個小獎項的提名都謝天謝地了,他得多天賦異禀才能拿到國際青年電影節的最佳動畫短片啊。

他之前跟夏清澤提到這個獎就是随口一說,屬于“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哪想到夏清澤真的記住了,還在這麽多青年才俊老同學面前立這麽多大的flag。

他這些天太過于歲月靜好,都忘了自己幾斤幾兩重,或者說,他掩耳盜鈴地忽略了他和夏清澤之間的天差地別。現實是,光明的前途屬于考上北京大學的張華,而不是中等技術學校的李萍和當售貨員的我;屬于住得起杭市臨江大房子的海歸夏清澤,而不是連穩定工作都沒有的江浔。更讓江浔沮喪的是,他開始無法說服自己《居山海》中的友誼是能真實存在的。高樓裏的精英和漁夫農民之間要是存在平等,魯迅也不會塑造出少爺和閏土。

江浔看了看這一桌子同窗,總覺得他們離自己太遙遠,離夏清澤近。夏清澤的朋友大多都同他有相似的家世背景,優秀如夏清澤,他身邊的人也應該是同他門當戶對的——

江浔攥着手機,想到那個牧雲依來拍夏清澤肩膀的正午,覺得自己當真是“莫滋莫鍋”。

他知道的,也一直知道,夏清澤是直男。雖然他沒在學校裏談過女朋友,再見面後也沒和他提過戀情,但江浔精準的基達在高中的時候就做出了這個判斷。同性戀之間都不需要開口,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都是斟酌過的暗示,夏清澤不會這樣,他很直接,并給予很多幫助,這恰恰證實了江浔的判斷,他會因為夏清澤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就亂了心跳紅了耳根,但對于夏清澤來說,那就是一個普通的眨眼,一個哥們之間的勾肩。

江浔夾起那一筷子菠菜往嘴裏塞,味如嚼蠟。那個喜歡火影忍者的學霸坐到了夏清澤的位置上,想跟江浔好好聊聊日本動漫,江浔不在狀态,很抱歉地出了包廂逃離這場交談。

他漫無目的地走,也不知道停在了哪兒。他靠着冰涼的牆壁,沮喪地蹲**來,他聽到一個聲音問:“你居然還跟他住一塊兒?”

江浔原本沒心思偷聽,直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答:“也不算,他住在我名下的一個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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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僵僵地直起身,呆滞了兩三秒後擡頭,那扇打開的門上寫着“抽煙室”三個字。

他整個後背都貼着牆,一動不動,他聽到楊騁又問:“你就不膈應?”

“有什麽好膈應的。”夏清澤答。

“他是同性戀啊,”楊騁的聲音拔高,“你不覺惡心?”

夏清澤沒有說話,但應該是搖頭了,所以楊騁讪讪道:“行吧,我的觀念可沒你這種在國外念過書的開放。可是——”

楊騁“啧”了一聲,說:“可是他喜歡你啊。”

“我知道。”

江浔在門外瞪大着眼,心髒劇烈跳動,大腦混亂到無法控制肢體。

他迅速地回憶這一兩個月裏關于夏清澤的一切,他在找自己露餡的蛛絲馬跡,他到底是哪個眼神露骨了,哪個動作出格了,哪句話過線了,他被夏清澤發現自己對他的情感是超乎友情的。

“我上次來找你問江浔家地址和聯系方式的時候,你不就告訴我了嗎。”夏清澤道,“我當然記得。”

江浔心口一空。

“那你還這麽淡定?我上次可都告訴你了,他高中的時候就對你圖謀不軌,偷拿你水杯這種事都幹得出。有一次趙陽收物理試卷他不在,着急了就翻他課桌,看到一本子裏夾着物理卷子,以為是他的就拿出來了,結果一看,是你最後一次聯考的滿分卷。”楊騁罵了句髒活,不屑地笑,“他那本子裏畫的可全是你,我要是知道有個男的這麽偷窺觀察我,我得——”

“夠了,”夏清澤冷冷地打斷,“以後別跟任何人提這事。”

“……也對,現在再說這些也沒意思,你反正也看不上他的。”

“恐同能治,我幫你聯系精神科電療?”這可能是夏清澤能說出的最大限度的刻薄了。

“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楊騁別扭道,“他們那種人肯定不檢點,髒的很,你小心——”

“謝謝關心。”夏清澤打斷,“我當他是朋友。”

他說完,掐了還剩一小半沒抽完的那根煙,從抽煙室回到包廂。江浔還保持着他離開時那個姿勢,握着筷子,卻什麽菜都沒夾。他從水果盤裏摸了五六顆藍莓放到江浔的餐碟上,江浔擡頭看他,一張臉不知為何煞白到發青。

“怎麽了?”夏清澤問,要摸江浔額頭,“不舒服?”

“沒、沒什麽。”江浔側過臉,不讓夏清澤碰。夏清澤知道他不是社交型,對這種聚餐無所适從也是正常的,就沒太在意。天色漸晚,他們又要回塘鎮,就沒參加之後的娛樂活動,直接回晚杯。江浔一路都沒說一句話,歪着腦袋靠着車門,像是太累睡着了,夏清澤便沒打擾,也沉默了一路。

到民宿後,江浔匆匆回了自己房間,夏清澤這才意識到他的情緒确實不對勁,去廚房冰箱裏翻出盒藍莓給他送過去,想同他聊聊,卻發現這一溜煙的功夫,江浔就不在了。夏清澤給他打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接通,電話那頭的江浔不說話,但從話筒洩入的海浪聲暴露了他的去處。

這麽幾分鐘就能抵達的海灘只有江浔房間正對面的,夏清澤尋去,原本是正常的步速,但不知怎麽的,随着濤聲越來越清晰,他的腳步也越來越快。終于看到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的江浔了,他沒有找到人的輕松,反而徒生了一絲緊張。

“江浔,要漲潮了,快回來。”夏清澤站在離江浔五六米的地方。逐漸湧來的海水尚未抵達這裏,但夏清澤說完這句話,迅速往後又退了一步。他們不算遠,海浪聲也不至于淹沒一切,江浔肯定是聽見了的,可他不僅沒站起身,沒回應,連頭都沒回。

這讓夏清澤有些生氣了。對,這種一顆心被輕輕一揪的感覺很像生氣,他在江浔來的第一天就跟他說過,不要在晚上漲潮時分去海邊,江浔今天偏偏要挑這個時間和地點。

“江浔,”夏清澤命令道,“回來!”

“我等一下自己回去。”江浔還是沒回頭。夏清澤看着那個坐着的背影,那種心被一揪的感覺更明顯,一些久遠的畫面也不受他大腦控制地自動浮現于眼前。這讓夏清澤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很陌生,夏櫻投海自殺後不止是蔣靈,他也做過大量的ptsd測評和定期的咨詢,每一份報告的結果都是正常的,每一個咨詢師都未擔憂過他。可今天,現在,此刻,當江浔所處的環境與記憶中的那一晚重合,他原本以為是生氣的情緒竟竟與恐懼重疊。

“回來!”夏清澤跑過去了,粗暴地拽住江浔的胳膊,将他拉離緩緩上漲的海水。不管是體格還是體力,江浔都比不過夏清澤,哪怕掙紮了,還是被夏清澤拉到了離海水一二十米的地方。夏清澤放開他,他握住被弄疼的手腕,頭低得死死的,說:“我明天就走。”

夏清澤覺得莫名其妙。

“我都聽見了,你跟楊騁在吸煙室,你、他告訴過你,我高中喜歡你。”江浔還是沒擡頭,他當時聽到這一句,就落荒而逃地跑開了。

“我還以為什麽呢,”夏清澤雙手叉腰,吸氣又呼出,想讓自己莫名緊繃的身體放松,可耳邊的海浪聲卻越來越明顯和被放大,拍得他難以平靜。

“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故作輕松地笑,表現出并不在意的态度,“都這麽多年了——”

夏清澤收回勉強揚起的嘴角。

他原本想說,都這麽多年了,誰還會把十六七歲的喜歡當真,珍存到今日。

可當他看到江浔擡起頭,那雙平日裏水靈水靈的眼睛裏真的有水光,他才意識到,江浔快哭了。

他把江浔弄得快哭了。

“是啊……”江浔紅着眼,“都這麽多年了。”

“是多少年呢……”他仰起脖子,看着那輪瑩瑩天上月,他告訴愣神的夏清澤。

“從高一的開學典禮開始,整整八年零六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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