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為難
“诶,段公子!那兒不能去!”
身後丫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滿臉焦急在身後喊道。然而也未及時,段懷玉已經消失了蹤影。
段懷玉沖進戲房,果真見楚斐然端坐在銅鏡前,正拿帕子蘸水擦拭臉頰。
裏邊的人見段懷玉冒冒失失闖進來,頓時有打手上前來,欲攔住他。還沒伸手,卻被楚斐然制止了。
楚斐然站起身子,望着段懷玉,詫異道:“你怎麽來了?”
“我……”段懷玉本是一時沖動,現在突然被問起,木讷不知所言,只好呆立在原地。他确實好像沒什麽理由。
身後的丫鬟慌忙趕了過來,她一見楚斐然也站在那兒,瞬間神色恐慌,低頭懦懦道:“公子。”
楚斐然朝她點了點頭,擺手示意她下去。她便往後退了幾步,出了戲房。
這時,外頭又走進來一個人,是春弄。
“喲,這兒這麽熱鬧啊!”春弄走進來一看,見段懷玉和楚斐然面對面站着,挑眉道。
段懷玉張了張嘴,問道:“你上次說的戲班子,可是這個?”
楚斐然點了點頭,拿雙眸子疑惑地望着他。
“我想……”段懷玉又想說什麽,但還是別別扭扭沒說完。
春弄這時插嘴道:“段公子,你該不會是想通了吧?”她拿眼瞟他,語氣暗含諷刺。昨天在街市上還滿臉不樂意,一副誓死不就的模樣,大義凜然說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類。
段懷玉聽她嘲諷的語氣,臉微紅了紅,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為了這盤纏,他選擇屈尊就義。
“那你跟我來吧。”春弄将嘴一撅,甩了甩帕子,往戲房後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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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懷玉看着她走,又朝楚斐然望了一眼,不知道該聽誰的。
春弄回頭見他還站在原地,便朝她喊道:“段公子,往這邊走。”那個走字,說得極其重,拖了好長的音。
楚斐然抹着臉,朝春弄笑望一眼,轉頭對段懷玉道:“你随她去吧。”
段懷玉有些不情願,但也只好跟着春弄走了。
他就不明白,這春弄一來就和他有仇似的,沒隔好臉色看。他哪裏得罪她了?昨日還好好的。
他撇開了思緒,無奈嘆了口氣。
他們來到了戲房之後的屋子,那是間不是特別寬敞的暗倉,放着各種戲服首飾,胭脂香粉,金釵玉簪,還有各色腰帶佩環。
聞着這濃烈的脂粉香,段懷玉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春弄瞥了他一眼,将帕子一甩,道:“這兒可不是什麽書齋高雅之地。”
他點了點頭,知道她又在挖苦他,也只好當作耳旁風了。
“喏,那邊就是掃帚,你今天先把這邊的地掃了。掃完去打桶水回來,桶和扁擔在這兒。”春弄将手朝那邊一指,段懷玉看過去,角落裏有個木桶,地上放着扁擔,旁邊是把掃帚。
他點了點頭。春弄又捏着帕子,挑眉道:“你可得掃幹淨了。除了這房子,前邊的腰棚也別忘了掃。”
她又指指點點了幾處,還說:“要是今日閑了,把那窗戶也擦了吧。看着積灰很久了,也該弄幹淨些。”
段懷玉只連連點頭。他忽覺手裏一沉,低頭一看,卻是春弄将桶塞到了他手中。
她道:“算了,你還是先去臨橋府那兒提桶水過來吧。”
段懷玉不知她說的臨橋府是哪兒,便問了句:“臨橋府是何處?”
春弄不耐煩道:“你出了這後門,往前一直走,看到有個酒家挂着面旗,那兒便是臨橋府了。那有處無人住的院子,裏面有口井,你去那兒便是。”
段懷玉應了聲好,便提起那桶,撿起地上的扁擔,朝着春弄所指的方向,出了後門。
這後門與前院卻是不同,一牆之隔,這兒卻是十分僻靜冷情。高牆之上,擡頭還能看見別處人家,枝頭杏花嫣紅怒放,十分俏麗可愛。
不知怎的,雖然夜色深重,但他看這周圍的一切,都宛如白晝,好似他的眼睛是夜明珠般。段懷玉還暗自嘆了聲,他該不會是被這冥府的陰氣感染了,也變得有些鬼裏鬼氣的。
他沿着這條巷子一直往前走,青石板的路上留下他濕漉漉的腳印。這一夜,寒露濕重。他提着桶,拿着扁擔到了春弄所指之處。
卻不料,他剛踏進這院子,便被這人山人海的場面震驚了。
“诶,你這人往後靠站,排隊去。”有人擠了他一下,面色不悅道。
段懷玉往後一瞧,只見他高大的身子擋住了身後一人,惹得別人厭煩。再一瞧,這兒雖則人多,但好歹井然有序,排着長長的隊,也不亂。
他只好連聲道歉,提着桶往後站去。
在原地站了許久,段懷玉看見前頭一個接一個緩緩移動,有些焦急。這麽多人,得等到何年何月。他還是站在稍後的位置,身後還有不斷來排隊的人。那院門也只供進出,再無其它多餘空位,十分擁擠。
沒過多久,他水還沒打着,身上倒是出了一身汗。心底不禁也有些浮躁氣起來,環顧四周,皆是鬼臉,陰氣森森。他也沒了耐心,便将桶又提回了戲房。
春弄見他回來,起初還十分驚訝,不料他速度如此之快。再看看空空如也的桶,便明白了。頓時,春弄臉色不好看了。
“我們這兒可不留白吃白做的人。”春弄用那種悠長的調調說道,拿眼斜視他。
這時,楚斐然卻走了進來。他呵斥道:“春弄,怎麽說話呢!”瞪了她一眼。春弄撇撇嘴,繼續撥弄着耳邊的頭發。
段懷玉卻說了:“我想回去。”定定看他。
楚斐然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問道:“剛來,怎麽突然又想回去了?”
段懷玉垂頭默默,良久才道:“這兒,本非我該來之處。”
此句畢,楚斐然也不知說什麽才是,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隐了。他也知段懷玉在此呆久了,也是會折壽的。只是,那玉……
“既然如此,那我送你回去吧。”楚斐然淡淡道,邊說邊用帕子抹了抹臉。
段懷玉也略吃驚,不料他如此爽快,當即也有些釋然,對他印象好了幾分。
說着送人,春弄自然是不樂意了。她也沒猜透自家公子在想什麽,只是睜大眼睛瞪着,一臉茫然。
楚斐然對她輕輕笑了笑,道:“你先回去吧,我送段公子回去。”
春弄只好點了點頭,有着不情願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扭頭便走了。
段懷玉跟着楚斐然從戲房後邊的小道走去,便是剛剛那條道。一路走着,兩人并未說話。
氣氛微微有些沉悶。
兩人走着,行至剛剛的臨橋府時,段懷玉往那一望,便見人山人海。這兒真是熱鬧。
過了臨橋府,旁邊便是一條蜿蜒綿長的大河。河邊豎着塊石碑,上頭寫着“莫問河”。
段懷玉問起來這名的緣故時,楚斐然說,這條是通往陽間的河,踏入莫問河中,有三戒。戒問自己姓甚名誰,戒問自己從何處來,戒問自己往何處去。這樣便能還陽歸家了。只不過,這河,只有生死簿上命數未到的鬼魂才能踏進去,那些已經了卻塵緣的鬼魂,只能等待忘川河的轉世投胎。
段懷玉聽了,問道:“你為何不願投胎轉世?”
楚斐然微微一笑,反問道:“我為何要投胎轉世呢?”
段懷玉本想說一堆話,可被他這麽一反問,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他張着嘴,仰着脖子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楚斐然又道:“其實做鬼也挺好,沒有生死之憂,只不過生生世世為鬼罷了。”
“你難道不會感到寂寞嗎?”段懷玉喑啞出聲,他着實有些為楚斐然可惜。
“寂寞?為人了就不寂寞嗎?”楚斐然嘆了口氣,道,“身不由己。”
段懷玉這才知道,楚斐然的一些往事。
千年前,楚斐然是個戲子。他死的原因,卻是因為火災。那年幹旱,久未落雨,天幹物燥。梨園裏的一人,在夜裏不小心打翻了燭臺,燒着了房子。當時他睡得熟,不省人事。等他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到了陰間。
閻王爺聽聞此事,翻了生死簿,卻發現他命數未到。問他,可願還陽。他搖頭拒絕。後來他從地獄逃了出去,到了這塊陰陽交界處。這一千多年過去,他也成了鬼王,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吸食了不少人的精魄,只為湊齊一千個人頭,他才能登仙。
段懷玉擡頭問道:“我可是那第一千個?”他定定看着楚斐然,詢問答案。
楚斐然也迎着他的目光,緩緩點頭道:“是。”
“那你為何不出手?”段懷玉疑惑道。
“因為你身上戴着淩霄玉佩。”楚斐然道。
段懷玉恍然大悟。他連忙彎腰,脫下右腳的鞋子,從腳底摸出一塊玉佩。玉佩一出現,頓時四周明亮如白晝。
楚斐然也遠離了幾步,靜靜看那玉佩。他問道:“你這玉佩是從何而來的?”
段懷玉解釋道:“小時候一個道士路過我家門前,給我算了命後送給我的。”
楚斐然點了點頭,讓他收起來。段懷玉把玉佩戴好,放入衣領子裏。
兩人已到河邊,楚斐然對握拳他道:“後會無期。”說着轉身要走。
段懷玉連忙上前幾步,沖他喊道:“等等!”
楚斐然不明,轉身望他。
段懷玉猶豫片刻,出聲道:“你若要我這命,二十年後來找我吧。”眼神十分認真。
楚斐然一怔,莞爾道:“好。”漫不經心。
段懷玉說完,便跳入了莫問河,一個旋轉的水花飛起,消失不見了。只有楚斐然靜靜望着那,良久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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