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翌日, 郁寧醒了一個大早,早早的就讓芙蓉給他穿戴整齊, 連那頭假毛都重新給梳得光潔亮麗的給戴上了, 甚至郁寧還親自挑了一枚如意紋的木簪給簪上了。

這心情,跟小時候老師說明天春游,于是晚上睡不着白天醒得早的時候一模一樣。

三人非常有默契的都是随意用了點粥食, 便一同前往了餘慶齋。到了餘慶齋,對門的餘香齋門口因沒有招牌的芙蓉酥,倒也沒什麽人排隊,不過客人依舊不少,人來人往, 甚是熱鬧。

郁寧帶着梅先生他們到了餘慶齋二樓臨窗的位置坐了,張風來将新制好的糕點上了一桌, 剛出爐的自然要比郁寧的帶回去冷冰冰的好吃多了, 連顧國師都十分賞臉的贊了兩句。顧國師吃東西極雅致,他今日穿了一件純黑色繡金線的外衫,那麽多糕點餅團,半點碎屑都沒有沾到黑色的絲織物上。

郁寧見顧國師難得的好胃口, 悄悄的與梅先生說:“師傅,我覺得這張掌櫃的要是餘慶齋開不下去了, 還能來我們府上做白案師傅。宰相門口還七品官呢, 國師怎麽也和宰相差不多吧?這麽一算,國師家的廚子說不定還比七品要高一些呢。”

顧大人聽了倒也不生氣,笑吟吟的說:“既然阿郁這麽看得起我, 等到日後你若不能繼承阿若衣缽,就來我國師府當一個賬房先生,屆時我便為你在戶部讨一個六品的小吏作出身如何?”

郁寧本來想特別開心的‘好呀好呀’的點頭答應,眼角瞄到了面色開始隐隐有些不對的師傅,連忙搖了搖頭,十分義正言辭的說:“師公莫要這麽說,我以後是要繼承師傅衣缽的,哪怕資質淺薄不能得師傅一二真傳,也決計不會去當什麽賬房先生的!”他又看了一眼梅先生,補了一句:“您就是給我個什麽總管貼身服侍您我也不幹!”

——他本職工作是個雜貨小賣部的小老板,按照這個年代來說那叫東家,沒毛病。

顧國師斜了他一眼:“我身邊貼身服侍的總管都是去了勢的。”

“啊?”郁寧愣了一下,說實在的他其實沒見着有小厮書童貼身服侍顧國師,向來都是幾個青衣婢在貼身服侍。他一直以為是因為顧國師他身為一個基佬,為了避免梅先生吃醋,所以身邊都沒有同性生物貼身服侍——連廊下的鹦鹉都是只雌的。其實仔細算來,梅先生身邊也沒有什麽同性服侍,他的兩名下人一個阿喜一個阿昌,阿喜是負責內務并貼身服侍梅先生的,但是阿昌卻是從不進裏間的。

郁寧摸了摸下巴,這麽一想,怨不得顧國師剛見他的時候那行為那眼神簡直都是陳年老醋被不小心一鋤頭給打碎了醋缸一樣,酸得絲毫不加掩飾。就算梅先生說明了郁寧是他徒弟,也是同住了幾日後,顧國師見他言行規矩和梅先生雖然親近卻不親密後,态度才好了起來。

噫。

想到這裏,郁寧眼神一個沒把控住不自覺地瞄向了旁邊站着的王管事等人,王管事察覺到郁寧的眼神,躬着身子小聲解釋說:“奴才等人是外務管事,貼身服侍大人的一向都是內務管事……大人這次來輕車簡行,只帶了幾位侍女,內務管事都留在長安打理家中呢。”

原來如此。郁寧看了看随随便便出門都帶了一百來號人還稱之為‘輕車簡行’的顧國師,對本朝萬惡的特權階級又有了新的認識。

梅先生聽完了郁寧的回答,這才滿意的施施然的低頭喝茶,待到三人吃飽喝足,顧國師跟閑逛似地把餘慶齋給逛了一圈,搖了搖頭,示意沒有問題,還興致勃勃的抓着郁寧來看,郁寧昨日來就打量過了,這裏确實是沒有什麽讓他覺得不舒服的地方。

就是對面餘香齋門口挂的八卦鏡有時候讓他覺得有點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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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風來看見顧國師搖頭幾乎瞬間就眼睛一紅,喃喃道:“……難道真是我技不如人?”

顧國師恍若未聞,斯裏慢條的在袖下拉住了梅先生的手,說:“阿若,我們去對面看看?”

“走吧。”梅先生應允。

一行人又浩浩蕩蕩的進了餘香齋。餘香齋的小厮自然還記得昨天郁寧這個一下子許多點心的豪客,見他今天浩浩蕩蕩前呼後擁的光臨,竟還不是站在主位,主位的兩人一看便知道是這位少爺的長輩,那做派更是尋常人都不敢在人面前大喘氣,小厮連忙殷勤的将他們引了進去,本想引着他們上二樓,顧國師卻拒絕了,在一樓随意選了個位置坐了。

見此,掌櫃的連忙吩咐人将一樓的客人都請了出去,暫且關門歇業,只招待他們一座兒。

對于這樣知情識趣的店家,換在平時顧國師是不吝給一個‘賞’字的,只不過他們今天就是來找茬的,賞也無用。

掌櫃的親自上來,滿臉堆笑的說:“幾位貴客,不知想用些什麽?我們店裏的芙蓉酥可謂是一絕,今個兒做芙蓉酥的高師傅恰好也在店裏,幾位若是想用,小的這就請高師傅做去。”

“撿招牌的上幾樣。”顧國師和梅先生都沒有開口理會的意思,郁寧自然是有事弟子服其勞,略微點了幾樣糕點,一壺碧螺春,因着之前已經在餘慶齋用了不少,想也知道梅先生他們吃不下什麽。

“哎,是是,小的這就去。”掌櫃的和後面等着的小厮使了個眼色,很快糕點如同流水一般的上來了,掌櫃的本還想要近身再說點什麽,卻被青衣婢攔在了五尺外,只好說:“貴客慢用,有事招呼一聲,小的就來。”

郁寧從袖袋裏摸了一塊一兩的銀角子扔給對方:“下去吧,賞你了。”

“謝少爺賞——!”掌櫃的接了賞笑容就越發真誠了,三步并做兩步躲到了牆角根上站着,等着這幫子貴客的吩咐。顧國師沒有動筷子,只是捧着茶沾了沾唇:“茶還不錯。”

“雨前的碧螺春,也是下了血本了。”梅先生也嘗了一口,點頭道。這雨前的碧螺春最嫩最香,品質也最高,價格也是最貴的,上好的雨前碧螺春幾百兩銀子才能得一斤,雖然餘香齋這個還沒有那麽貴,但是十幾兩銀子還是要的,這麽一杯,差不多要比價這一桌子點心了。

郁寧在餘慶齋吃得撐得慌,實在是喝不下茶水了,便托着腮有一下沒一下的用茶蓋撥弄着盞裏的茶葉:“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進餘慶齋他們應該是看見了。”

顧大人聽了,誇了他一句:“阿郁心細如發。”

梅先生點了點頭,對這句誇倒是默認了。

沒一會兒,有個穿着圍裙的三十幾歲的男人捧着一個雨後天青色的瓷盤走了過來,裏頭放了四個淡粉色的芙蓉酥,青盤粉桃,看起來倒是頗有幾分初春的意境,他應該就是餘香齋的大師傅高師傅了——也就是張風來的仇家,曾經的師弟。

郁寧示意青衣婢放他過來,對方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芙蓉酥放在了桌子上,拱手道:“高明來見過幾位貴客。”

“你就是高廚子?”郁寧問。

“正是。”對方擡起頭來,神态恭謹卻又不顯得拘束,他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這位先生知道小的……怕是張師兄已經說過我們之間的事情了吧?幾位貴客可想知道我的故事?”

郁寧看了一眼顧國師和梅先生,見他兩人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道:“不妨說一說?”

緊接着高明來就說了一個和張風來大致類似的故事,先提了一點當初父親的創業之路,又說了幾個師兄弟之間的勤學苦練,還有一些趣事,到最後情況急轉直下,說張風來搶了鋪子将他趕出門去,卻又不好好經營餘慶齋,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創立了餘香齋,免得父親一輩子心血就那麽白費了。

這高明來不說其他,說話的藝術可比張風來要高超得多。他這個故事,有情節有感情有反轉,就是直接拿去茶樓裏給那些說書先生照本宣科都能贏個滿堂彩,他又是上一代高大師傅的親子,普通人當然是信他一個親生的兒子而不是信張風來那個收養的徒弟了!要是換在現代高明來直接上微博去和張風來打打輿論戰,張風來怕是要輸得能倒閉個八百回說不定還能喜提熱搜并被網絡暴力到痛哭流涕抑郁自盡。

“在下實在是沒想到張師兄居然是這等人,可嘆我父培養他數十年,視若己出……”高明來黯然道。

梅先生突然問道:“餘香齋生意不錯?很大。”

高明來雖不知梅先生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十分恭敬的回道:“承蒙鄉親們看得起,餘香齋将後頭的店鋪也盤了下來做倉庫。”

顧國師聽完了,點了點頭,突然道:“你門口的八卦鏡放得不錯。”

“你餘香齋中間那一條暗道修得也很不錯,倉庫中應該也是有這麽一條暗道吧?”顧國師斯裏慢條的用玉扇拍了拍手心,目光移到了大門口的門檻上,郁寧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就聽顧國師接着說:“這一局杯弓蛇影,做得不錯,誰為你設的?”

“您這是何意?”高明來頓了一頓,“我不知道您是什麽意思。”

顧國師用玉扇拍了拍郁寧的手背,沒有理會高明來:“去看看,看看能不能看出什麽來。”

郁寧背上突然炸出一層雞皮疙瘩,他看着顧國師似乎意有所指的目光,知道國師收他為徒之心不死,連忙搖頭說:“我哪懂這個……”

“讓你去你就去。”梅先生淡淡的說。

梅先生發了話,郁寧只好硬着頭皮去了。

“本店有秘方,不方便随意走動,先生您……”高明來想要阻止,卻被兩側的青衣婢輕而易舉的制住拖到了一邊跪着,只得看着郁寧四處走動。

郁寧站起身,走到掌櫃的櫃臺後頭,掀開簾子一看,果然那頭有一條通道,通道非常狹窄,僅供一人通過,四周無燈也無天窗,昏暗得緊。他向內看了看,越是裏面就越是黝黑,顯然這一條通道不算短,他又向內走了幾步,才發現這一條暗道居然是曲折的,約莫成了一個S形狀,只從兩端的話,光根本就透不進來。

這種暗道一般都是大酒樓裏頭,為了讓各種雜役不出現在客人面前驚擾了客人而設置的,比如之前的歡喜樓中的暗道,就是用來傳菜和讓客人或者花娘躲避的,一般入口都設置的很偏僻,像這種設置在正中央的也是非常神奇了。

郁寧回禀道:“确實有一條蛇形的暗道。”

“再看看,還有什麽。”顧國師說。

郁寧又跑到門口去看那八卦鏡,八卦鏡十分粗陋,邊緣微微生鏽,看起來已經挂在這裏的時間不短了。他将八卦鏡取了下來,他取下來的瞬間似乎聽見了什麽非常微弱的爆破的聲響,他也沒注意,翻看着八卦鏡,才發現了不同之處!

尋常八卦鏡一面是八卦,中間則是銅鏡,而他将八卦鏡翻過來之後才發現這八卦鏡後面的銅底上被镂空出了一條蛇形的模樣,連帶着八卦鏡後面的牆壁都有這樣一個镂空之處,只不過這八卦鏡後面被漆成了與棕黑色,與牆壁貼在一處,牆壁的蛇形镂空之上又裝飾了許多裝飾物,粗粗一看根本看不出什麽來。

他順着挂八卦鏡的牆壁垂直方向望去,恰好就對應了那條暗道!看來顧國師所謂的‘杯弓蛇影’,就是将暗道比作弓,然後通過八卦鏡将蛇影投射到對面餘慶齋,導致了對面客人購買餘慶齋的點心就覺得不舒服。

他本來拿着八卦鏡想去和梅先生邀功,問一問顧國師是不是這樣,卻見顧國師一副好笑的模樣看着他,他有點尴尬的拿着銅鏡,問:“怎麽了?師公為何如此看着我?”

顧國師好笑得搖了搖頭:“……沒什麽。”他站起身說:“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不再看看?”郁寧問。

“陣都已經破了,還看什麽?”顧國師:“本座只答應張風來給他一個公道,現在給了,不走作甚?”

郁寧尴尬的看着手裏的銅鏡,放也不是扔也不是,最後只好示意青衣婢将高明來放了,将銅鏡放到了他手上:“這個……貴店的東西,您收好。”他交還了東西,連忙快步跟上了顧國師和梅先生。

張明來拿着銅鏡,滿目不可置信。這銅鏡自那位先生放上去之後,再也沒有人能拿下來,那位先生說過只要不遇上同道高手,怎麽都不會出問題,除非老天爺都不幫他!

顧大人邊走邊與郁寧說:“下次不要那麽貿貿然就上手,随意破解他人的風水局小心被反噬。”

“我……”

顧大人打斷了他的話:“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那剩下的我們就不管了?”

“要奪奪天之造化沒有那麽容易,既然八卦鏡都被你取下了,那麽這條養了這麽久的蛇自然是要在自家裏作亂了。”顧國師輕聲說:“不信的話,你回頭看看?”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了餘香齋,郁寧回頭一看,卻覺得寒毛直立——在他的眼中,餘香齋被一團黑氣所籠罩了,看着便讓人覺得陰森,說不上來的難受。

“原來如此……”郁寧還有一問:“那為何我們之前進入餘慶齋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沒有感覺到呢?”

顧國師負手指點江山:“那就要問問老高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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