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這一夜, 對于許多人來說, 注定是無法成眠的一夜。
先前處死內侍和宮女的時候, 許多人都聽到了凄厲的哀求和慘叫,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也沒有人敢詢問。大家都知道皇帝發怒了, 也知道出了人命, 可都默契的裝作一無所知。
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
先前設宴的營帳中, 皇帝一人面對着杯盤狼藉的席案,醉意濃重的倚在案角,手裏捏着一個空了的酒杯。外頭的侍衛沒有得到傳召, 誰也不敢進去打擾他。
夜色漸深, 營帳中不時傳來男人壓抑的抽泣,站在賬外的侍衛面面相觑都面色凝重, 卻沒有人敢進去看一眼。
劉璟怒火攻心,回營帳拿了佩劍便要去找潘文傑。他雖然心思沒有柳岸細膩,可也敏感的覺察到了今夜發生的一切, 很顯然與潘文傑脫不了幹系。
柳岸當然也想解開心中的疑問,可是沖動行事顯然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更何況,連皇帝都沒有計較潘文傑的所作所為,這其中必然是有緣由的。
否則,恐怕今晚被處決的人中,潘文傑會是第一個。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柳岸死命拽住劉璟的手, 勸道:“你如果和潘文傑起了沖突,事情只會變得更複雜!”
劉璟略微收斂了一下身上的戾氣,望着柳岸道:“他明知道你是我的……是我征北軍的人,連招呼不打一聲就把你帶到陛下面前,今晚陛下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如果他要你進宮,我能攔着得住嗎?”
這件事柳岸當然也後怕,好在皇帝沒有執意要他進宮。
“可是皇上沒有要我進宮,而且他的意思很堅決,要我隐姓埋名,不得暴露身份,甚至不惜把在場的宮人都殺了。”柳岸道:“很顯然他已經意識到了潘文傑在利用我算計他,可他為什麽沒有處置潘文傑?”
劉璟聞言也覺得有些說不通,雖然潘文傑是潘太保的兒子,并且如今是太子少保,可欺君是大罪,即便是潘文傑的父親,皇帝也未必下不了手。
這麽大的罪,只扣了半年的俸祿,皇帝也太過手軟了。劉璟略一冷靜下來,便意識到今晚的事情存在太多的蹊跷之處。
柳岸見他面色稍緩,又道:“這其中,我們想不通的事情太多,貿然出手,很可能會适得其反。你先冷靜一下,等我們把事情想清楚了再做打算也不遲。”
劉璟聞言望着柳岸問道:“你能想清楚嗎?潘文傑為什麽會認識你?陛下為什麽不動他?既然陛下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為什麽對兩年前漓州的事情只字不提?”
柳岸聞言搖了搖頭,他當然想不明白。
“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身後還有征北軍将士和你,我不會拿你們的安危冒險。”劉璟道:“但是今夜我必須要去見潘文傑,等回了京城再想找他算賬,恐怕就難了。”
秋夜的露水十分濃重,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草叢裏不時傳出秋蟲的鳴叫,顯得四周更加靜谧。
劉璟帶着柳岸一同去了潘文傑的營帳,楊峥之前早就得了吩咐,已經在周圍悄無聲息的散布了自己人。見二人來了之後,楊峥朝劉璟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潘文傑似乎早就料到了兩人會來質問自己,是以見到他們的時候沒有絲毫的驚訝。
他這會兒已經恢複了平靜,面色不似先前那般蒼白了。但是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落寞,一看便是受到了打擊的樣子。
“楊公子。”潘文傑對柳岸拱手行了個平輩禮,開口道:“今日在下所作所為,實非君子行徑,望楊公子見諒。”
劉璟望着潘文傑,目光閃過一絲冷厲,道:“這裏有楊公子嗎?潘少保莫非已經忘了那幾個慘死的宮人?果然還是死人的嘴巴更可靠!”
潘文傑一凜,忙道:“在下失言,請柳公子見諒。”
柳岸看了劉璟一眼,對方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有話盡管問。若是潘文傑不肯說……劉璟輕輕拍了拍自己腰間的佩劍,他有的是辦法。
“潘少保,我有一事不明。”柳岸道,“我雖然幼時在京城待過,可與你交集不甚,而且我父親與令尊來往也不親密,你應當也不會認識他才對。今日你怎會一見我便認出了我?”
潘文傑答道:“五歲的太子殿下都能認出你,我怎會認不出?”
柳岸一怔,面上現出疑惑之色。潘文傑似乎沒打算隐瞞柳岸,索性開口道:“陛下的書房裏,挂着一幅畫像,畫中人是當年的太子少師,你的父親楊敏行。”
柳岸聞言大驚,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件事情背後的意味。這時劉璟卻開口道:“陛下的書房,尋常人是進得的?若是太子殿下時常出入我倒信,可你一個外人,陛下難道不知道避諱嗎?”
皇帝的書房裏挂着故去老師的畫像,這件事太值得玩味,而且帶着幾分不可說的隐秘感,按道理無論如何皇帝也該避諱一下外人才是。
“我當然是沒有進去過,整個京城,能出入陛下書房的人,大概只有太子殿下和六王爺。”潘文傑道。
柳岸聽到六王爺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年在莊子裏遇刺的事情,當時六王爺對柳岸十分殷勤,還提出要帶他回王府。那個時候劉璟和柳岸都以為六王爺是心懷不軌,如今想來,或許是對方認出了柳岸。
柳岸和劉璟對視了一眼,顯然兩人想到了一處。
“你和六王爺想把柳岸引薦給陛下?為什麽?”劉璟冷聲問道。
潘文傑苦笑了一聲,擡頭望着柳岸道:“這話說出來可能對令尊有所冒犯,但是事到如今恐怕你也猜到了,咱們這位陛下,對自己曾經的老師,存着一些不可說的心思。”
柳岸七歲那年,十七歲的太子李勤繼位,同年,楊敏行辭去太子少師一職,帶着全家老小遷往漓州。
新皇登基,普天同慶。
然而誰又知道這位少年皇帝的心裏,經歷了怎麽樣的不甘和悲怆。
“那年在劉家的莊子裏,六王爺見到了你,他說你與那畫中人一模一樣。”潘文傑道:“當時他也動過把你從劉璟手裏搶過來的心思,但轉念一想,你年紀還小,說不定長大一些,會與你父親更像幾分。”
潘文傑繼續道:“看陛下見到你之後的反應,果然是極像的。”
柳岸驟然聽到皇帝的這些密辛,只覺得心中亂成了一團,一直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倒是劉璟聽得怒火攻心,毫不猶豫的擡起拳頭狠狠給了潘文傑一下。
潘文傑猝不及防挨了這一拳,十分狼狽的摔在了地上。劉璟還欲再出手,卻被柳岸一把拉住了胳膊。
“你的意思是說,你與六王爺是想把我交給陛下,做我父親的替身?”柳岸問道。
潘文傑擡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道:“這大概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卑鄙的事情了。”
柳岸蹲下,俯視着跌在地上尚未起身的潘文傑,目光中蘊着深不見底的厲色,開口道:“你撒謊。如果你是這個目的,陛下無非是兩種反應,要我,賞你,或者不要我,罰你。可是他既沒有要我,也沒有真正的罰你,反倒威脅你不要将我的身份暴露出去。”
潘文傑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似乎沒想到柳岸竟能将事情想得這麽透着。
這時柳岸又咄咄逼人的道:“你手裏有皇帝的把柄對不對?而且這個把柄并不是你所說的他與我父親的事情,而是與我楊家有關的別的事情。”
“果然是楊少師的兒子,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潘文傑道。
柳岸隐藏住心裏的那絲僥幸,他的推斷只是猜測,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起身依舊看着潘文傑冷冷的道:“陛下知道滅了我楊家滿門的兇手是誰,對不對?”
他此話一出,連劉璟都吓了一跳。可仔細一想,這個推斷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
莫說皇帝對楊敏行有那種心思,就算僅僅是念在師徒之恩,也不可能對滅門之仇不管不顧。今日見了恩師僥幸存活下來的獨子,不但一句報仇的事情都沒提,竟然讓對方繼續隐姓埋名茍活下去!
皇帝為什麽要讓柳岸繼續隐姓埋名?甚至為此不惜把在場的宮人都殺了個幹淨。因為皇帝知道将楊家滅門的人是防不勝防的刺客,一旦柳岸的存在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那柳岸恐怕是很難繼續活下去了。
皇帝既然知道,卻不提,那便說明心中有鬼。
“你與六王爺聯手想要把我送到皇帝身邊,不是為了讓我做我父親的替代品,而是想讓我刺激他……”柳岸道:“可是你們高估了我父親在他心中的地位,他驟然見到我之後,非但沒有任何表示,倒是反過來警告你,讓你絕口不再提這件事!”
潘文傑的表情驟然變得緊張了幾分,他起身對柳岸行了個大禮道:“該說的在下毫無隐瞞,不該說的,在下愛莫能助。楊公子,今日算計與你是潘某的不是,但潘某與你無冤無仇,并未想過要對你不利。”
“可你今日的行徑,并未顧忌到我的生死。”柳岸道:“無論你的初衷是什麽,今日的事情我記下了。”
柳岸心知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打算和劉璟離開了。但是他走了幾步,心中突然又湧起一絲疑問,于是又折了回去。
“你說陛下對我父親……存了別的心思,那我父親對他……”柳岸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難以啓齒,可他不問個究竟,又覺得自己會忍不住胡亂猜測。
潘文傑聞言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答道:“當年家父有幸與令尊同朝為官,時常言說若令尊不辭官的話,今日定是太師無疑。在我大餘朝,此等身份也可以說是一人之下了。”
“但是令尊還是在輔佐陛下登基之後,便決然辭去了官職。”潘文傑道,“令尊在太子登基前一年,就有過辭官的打算,後來因為不放心朝中局勢,這才勉強又留了一年。”
柳岸聞言心下稍安,若父親對當年的太子有別的心思,斷然不會在對方變成九五之尊之後卻反倒退卻了。
從潘文傑帳中出來,柳岸便有些渾渾噩噩的。他心頭的疑問是盡數解開了,可毀滅楊家的兇手,卻毫無線索。
而且他隐約有一種感覺,若自己對皇帝的猜測是對的,那麽這個兇手很可能并不是個普通人。皇帝竟不念楊敏行的舊情,而要護着那個兇手,報仇之事恐怕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艱難。
劉璟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沉聲道:“你放心,不管那個人是誰,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他揪出來,讓他給楊家人償命。”
柳岸聞言心中一暖,只覺得心裏繞成一團的情緒登時變得清明了許多。
這時楊峥突然急匆匆的跑過來道:“少帥,陛下去了你的營帳,如今正等着呢。”
劉璟一怔,和柳岸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這時楊峥又小聲的補充了一句,“陛下一身酒氣,似乎喝了不少酒。而且一過去就把禁軍的侍衛都遣走了,說是讓咱們的人守着就行。”
這是喝醉了還不忘顧忌着柳岸的身份,生怕不小心走漏了風聲。
作者有話要說: 柳岸:不小心知道了父親年輕時的桃花債,而且苦主正坐在屋裏等着,怎麽辦,在線等!急!!!
皇帝:一個人傷心……一個人流淚……一個人醉……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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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