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鳳凰的夜晚還是那樣美。

常文恩與何躍在夜裏外出,坐在沱江邊上,夜裏露重,常文恩沒一會兒就覺得冷,何躍拉着他往自己身邊靠了靠,瞥見遠處走過來一條狗。

狗是很普通的小土狗,脖子上戴了個鈴铛,棕黃色的毛,常文恩有些緊張地往一邊躲了躲,何躍抓着他的手腕,說:“你躲什麽啊?你來看看,它是不是那只小土狗。”

上一次來這裏,兩個人遇到了一只小狗,好像也是這個毛色,脖子上系了個鈴铛,常文恩想了一會兒,說自己記不清。何躍摟着他的肩膀對他說:“等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再在這裏等它。”

常文恩抓着他的手,沒有說話,他心想,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那一點疑惑讓他退卻,他只能抓着何躍的手,攥得愈發緊了,何躍站起來,微微躬身,常文恩就跳到他的背上。別人用什麽眼光看他們倆,常文恩全然不在意了,他們倆只是兩只小螞蟻,大千世界,紅塵滾滾,無所謂的。

兩個人在鳳凰玩兒了十多天,常文恩就說要走,何躍覺得也差不多。他的學校八月底報道,何躍是八月下旬走,可能還要比他提前一點,總覺得不太放心,想早幾天過去看看,也怕如果是自己媽媽帶常文恩報道,他會覺得不自在。

可常文恩沒讓,他想自己去,說不用別人陪,還說不想坐飛機,坐火車去,也挺好的。

坐火車要二十幾個小時,何躍怕他腿都腫了,就算卧鋪也不會很舒服。可常文恩沒和他說那麽多,一副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的樣子,何躍只好默認了,摟着他的腰去吻他,這會兒已經是夜裏兩點,兩個人剛剛做過第三次,常文恩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可第二天還要趕飛機回家。

他睜着眼睛看天花板,想把何躍推開,還有點舍不得,覺得何躍又過來咬自己脖子,下意識地微微擡起頭配合他,拿手背去磨蹭何躍微硬的短發。

何躍和到底是沒有去送他讀大學,常文恩自己一個人拎着行李箱上了火車,他第一次坐卧鋪,覺得很有意思,晃晃悠悠的,讓他想睡。何躍給他發微信,因為信號不太好,他有時候會回的慢,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忍者神龜擺在窗邊拍照發過去,隔壁鋪的大媽回頭看他一眼,他不太好意思地把玩具拿回來了。

“到哪裏了?”何躍打字給他,“玩具不是裝在箱子裏了嗎,怎麽給拿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到哪裏了,等會用手機查一下。”常文恩回複他:“我怕裝箱子裏撞壞了。”

何躍又與他聊了幾句,因為信號不好,總發不出去消息,他也沒有再回複了,常文恩躺在卧鋪上,心想自己初中開學是何躍陪着的,高中是常瀚,這次就幹脆自己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未來會好嗎?常文恩對此持懷疑态度。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冷靜,喜歡把事情從頭到尾仔細回想,可是這次卻覺得一團亂麻,想不清楚。

他突然有點後悔,走之前餘春蜓坐在沙發上,應該是紅了眼眶,他應該去安慰一下,再不濟,也應該問一句,可他心裏很慌,也很愧疚,沒說什麽就走了,顯得很冷血。家裏的貓跟着他出來,他也沒有好好地蹲下去摸一摸。

他覺得以後可能不會更好了吧。

大一的生活有點忙,因為除了學習,總是有開不完的會,學校抓壯丁總愛抓大一的,常文恩開會的時候總會低頭看手機,反正大家都在看,其實他也沒有什麽好玩,何躍最近太忙了,他也是剛開學,好像樂團那邊也有事情,常文恩沒有仔細問。

他離開了家裏,也沒有當初那麽壓抑了,但是心裏的愧疚沒辦法減輕,如果沒有他,何躍一家人都會過得很開心。他不想把所有的錯誤都推到自己身上,就像餘春蜓說的,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可何躍已經做到最好了,反而是他自己,一直都很軟弱,搖擺不定。

開學兩個多月後,常文恩适應了這種生活,還給自己找了個兼職,在學校的水吧打工,周六周日全天,周一到周五是下了晚自習到關寝之前,學校裏人多,他很忙,最開始還會記錯客人口味,好在客人對他一般都沒什麽意見,有些女孩子來買飲料,其實就是想看看他,“那個賣飲料的小哥”很快就成了常文恩的新代稱。

他以前和何躍在一起,做什麽都沒覺得不好意思,還以為自己可能天生羞恥心比較薄弱,可這會兒被女孩子盯着看,簡直不自在到極點。

常文恩第一次別人要微信也是在這裏,幾個女孩兒過來買飲料,四個人買了二十杯,其中一個笑嘻嘻地問:“我們多買點,你有沒有提成啊?”

“沒有。”常文恩這會兒已經習慣了,沒最開始那麽不善言辭,“以後少買一點,這個大杯的喝不完,放一會兒就不好喝了。”

那女孩子噢了一聲,兩只手臂搭在操作臺上,“那你給個微信,我們給你發紅包可以嗎?你好辛苦啊,我從來沒看你閑下來過。”

她頭發梳起來,染成灰綠色,劉海很短,下巴尖尖的,有一點小男孩的帥氣,常文恩看了她一眼,笑着說不用了。

她上半身微微往後仰,對常文恩說:“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他們說你是通信工程大一的,真的假的?”

“是大一的。”常文恩把飲料擺在櫃臺上,“一百八,微信支付寶現金都可以。”

那女孩拿出手機,掃了櫃臺上的二維碼,又對常文恩說:“加個微信嘛。”

另外三個女孩都在看他們倆,後面還有人排隊在等,常文恩微信裏什麽也沒有,沒什麽不能給人看的,就讓她加了,忙着給下一個客人做飲料。

十點四十五,常文恩終于下班了,把身上的圍裙拿下來放好往宿舍走,他覺得餓,在路上買了份紫菜包飯,坐在宿舍樓下吃,宿舍十一點關門,阿姨正在門口的桌子後拿一本名單記着什麽。

他吃完了紫菜包飯,正好十一點,趕着阿姨要鎖門的前一刻往寝室樓跑,阿姨不大高興地沖他擺擺手,他趕緊回寝室了。

手機裏有很多未讀消息,有一些是何躍的,有幾條他不知道是誰的,對方的頭像他不認識。想了想,應該就是剛才那個女孩子。

因為太晚了,常文恩沒有給那個女孩子回複,何躍的他也沒回,去衛生間洗了個澡就躺在床上了,他站的腰酸。

何躍不知道他在打工,也不知道常瀚沒給他拿錢。

常文恩交學費的錢,是從何躍出國之前給他的那張卡裏拿的,學費不高,交了學費以後卡裏還剩很多,但是這張卡給了這麽久,他一次也沒用過,以前是因為不缺錢,現在是因為一些他自己也說不清的理由,如果餘春蜓知道這張卡的存在,知道他從未動用,也許會對他的印象好一點?雖然他說不準,卻仍堅持着這麽想。

天氣逐漸冷了下來,開始下雪,常文恩十月底的時候摔了一跤,腳腕腫了,只能和水吧請假,老板人挺好,可能也是覺得他來了以後生意好,叫他好好養病,這十天工資照發。

他正好有時間打算一下過年的時候去哪裏,寒假很長,他不想回去,何躍家裏去了尴尬,自己家裏更是。想找個地方打工,蘇薔問他要不要去跟着他們拍個視頻,常文恩可以去做後勤,也可以出鏡露臉,但是很辛苦,要早起,而且大概要拍一個多月。

蘇薔就是那天要她微信的女孩子,最開始常文恩和她很少聯系,她一直問東問西的,問常文恩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常文恩說有,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她也沒什麽反應,發了個表情說知道了。再給常文恩發消息,是問他要不要做個兼職,給一個網店當模特拍照,錢給的挺高,她雖然知道常文恩出來打工,但是看他穿的用的都挺好,以為他不是很缺錢,打工就是玩玩,還以為他不會同意,沒想到常文恩問清楚價錢了馬上就答應了,找人串了一天的班,坐公交去拍了一天,錢是當場就給,蘇薔也在,常文恩幫她一起收拾了東西往回走,請她喝了杯奶茶,她笑嘻嘻地說:“你怎麽這麽好啊!做你女朋友肯定開心死了。”

“是嗎?”常文恩說:“其實我總和他發脾氣,是他比較好,讓着我。”

“啊?”蘇薔咬了咬吸管,“我覺得你脾氣特別好啊,你剛去店裏打工,那時候我們同學還偷拍你,她說你發現了也沒生氣,後來我們就一起去看你嘛——感覺你好可愛啊哈哈。”

“……”常文恩說:“我回去了,再見,謝謝你給我介紹這個兼職,以後要是還需要的話可以再聯系我。”

蘇薔擺擺手,兩個人就分開了。後來常文恩才知道,蘇薔已經大三了,藝術系的,成績不太好,因為把時間都用到賺錢上了,她家裏情況好像也有點複雜,常文恩沒有過問,其實他覺得蘇薔真的很厲害,他活了十幾年,雖然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命,但是沒有為了錢愁過,小時候吃穿也要比別人好,最近還是自己賺錢了,才知道賺錢不容易,平時的生活費省着花,吃飯總省不了,想把何躍卡裏的缺口補上,可能要等到明年了。

常文恩的腳腕還沒好利索,就接着去奶茶店打工了,那段時間課又挺多,幾個教學樓來回跑,周三和周五的最後兩節課還要過一條街去校區外面的小教室。因為經常走動,他的腳好的很慢,等徹底好了,已經快要放寒假。

何躍那天給他電話,他剛下了上午第二節 課,準備去圖書館複習,何躍不大高興,問他為什麽一直不回微信。

“昨天我看見的時候你已經睡了啊。”常文恩拿手捂住了一個哈欠,“電話挂了吧,別浪費錢,微信說。”

“不挂。”何躍不知道在做什麽,常文恩聽見那邊嘩啦啦地響,“你到底在忙什麽,學習有這麽忙嗎?我可能提前幾天回國,先去找你,然後你和我一起回家。”

常文恩沉默了一會兒,把電話挂了,微信給何躍:我信號不好,聽不清,微信說吧。

他接電話的時候,有些擔心自己說錯話,打字能更流暢的表達,可何躍好像被他挂了電話更不高興了,問他到底怎麽了。

常文恩猶豫了一下,和他說了實話,何躍在那邊很堅決地不同意,問他:“你是不是又犯毛病了?”

“我們分手了嗎?”常文恩說。

“……當然沒分手啊,你什麽意思?”

“沒分手,阿姨和叔叔也知道,我還去你家過年幹什麽,惹他們生氣嗎,我在哪裏都能過,還能賺點零花錢,無所謂的。”

何躍很久都沒有說話,他盯着手機屏幕看,不知道說什麽好,常文恩不想他難做,自己退了一步,他能怎麽做呢?強行帶着常文恩回家,誰都不會開心,他更不可能不回家,陪常文恩在外面過年,餘春蜓和常瀚已經夠容忍,他做到這一步就叫過分。

何躍只記得那年冬天國內的雪下的特別大,他提前回國去看常文恩,航班延誤将近七個小時,到了以後常文恩去機場接他,穿一件很薄的羽絨服,凍的微微發抖,他看見何躍,跑過來抱了他一下,何躍的下颌貼着他的耳朵,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裏被他撞得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何躍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只粉紅色的小豬,它站在草地上,捏着包子說:“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沒有魚丸,沒有粗面,沒有馬爾代夫,沒有獎牌,愚蠢沒那麽好笑,愚蠢會失敗,會失望,失望,并不那麽好笑。”

它還說,長大以後我要面對這個硬繃繃,未必可以做夢,也未必那麽好笑的世界的時候,我會怎麽樣呢?

何躍低頭看常文恩,看這個已經知道世界沒有那麽好笑,也不再是小朋友的小朋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并且開始後悔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重話,他心想,這個小朋友已經沒有夢可以做了。

他好像只有自己這個并沒有那麽好的男朋友,何躍曾經以為,自己好像能給他很多,可是他現在才知道,自己能給的東西很少。

雖然這個小朋友要的真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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