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握與握別的

夏議聽到開門聲,客廳裏傳來窸窣的動靜,他坐在床上,下來多有不便,等了一會,放下手裏的書,朝外喊了一聲,“小琮。”

夏琮似乎先回了趟自己房間,過了會才推門進來,“還沒睡?”

“這麽晚你去哪了?”夏議看着他,不禁微微皺眉,“怎麽弄成這樣?”

不用想都知道他說的這樣是哪樣,夏琮沒說話,撸了兩把頭發,噼裏啪啦掉下一地的沙來,還有不少滾進了衣服裏,又刺又癢。

他随便抽了兩張濕紙巾擦了擦,擦下來一臉灰,沒想到會這麽髒,不得不又多抽了幾張,邊擦邊在夏議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夏議替他拍肩膀上的石灰粉,兩下激起了一片,夏琮忙摁住他的手讓他別拍了,一邊踩着椅子往後拉開點距離,免得嗆到他,他問:“背上的傷好點了嗎?”

“蔚茜給我上過藥了,不嚴重。”

夏琮調亮床頭的燈,擡起眼皮看着他,“真的?”

“這有什麽不是真的。”夏議有些無奈,“你看我現在像有事的樣子嗎。”

夏琮倒是想讓他脫衣服給自己檢查檢查,但以他哥的性格,必然是不肯,他只能替他拉好腿邊的毯子,“問你什麽都說不嚴重。”

“是真的不嚴重,你就是太緊張了。”夏議笑着拍了拍他手背,試圖安慰他,“你忘了,上學那會我可也沒少打過架,爺爺那時候不還總說我摔得不夠……”

他頓了頓,順着夏琮的視線看向了自己的腿。

那裏原本有一雙修長完整的腿,曾經能跑能跳,撐起過少年人全部的輕狂與驕傲。

而現在,被薄薄的羊絨毯覆蓋住的卻只剩下深深的塌陷,像一潭死水,毫無起伏。

夏議明白他在想什麽,這麽多年他見過夏琮太多次的沉默,內疚像根植在他內心深處一道無法拔除的倒刺,是他哪怕說再多諒解,都難以撫平的隐痛。

“那是意外,跟你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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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意外。”夏琮把臉埋進掌心,疲憊地搓了搓,嗓音低啞,“我們少了張底牌。”

郭飛燕現在知道了,他們已經察覺到她在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以她的猜疑心,不僅很多事情以後做起來不再順手,就連以前的,都會被她翻出來重新追究。

“沒什麽比你重要。”夏議說:“就算她要懷疑,也是先懷疑我,不在乎再多這一條罪名,別想太多。”

夏琮沒辦法不想太多,他們一路走的每一步都艱難異常,就連現在的平衡,都是勉力才維持下來的。

夏議在明他在暗,他沒辦法替他應付那些來自正面的攻擊,他也沒忘了他們當初處于怎樣的劣勢下,又是過着怎樣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

夏議比他心軟,像今天這樣的事,他寧可被帶去見李鬼,也不會把這一張牌輕易翻出來,可如果細想,那時候要被帶走的人是夏議,他可能也管不了那麽多。

“我再想辦法。”夏琮站了起來。

“小琮。”夏議叫住他,口氣難得地有些嚴肅,“不要再有辦法了,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希望你參與到這些事裏來,不想看你變成這樣,你還是個學生。”

夏琮突然有種預感,夏議之所以會這麽做,除了擔心他的安危,也有借此逼他退出的意思,果然下一句他聽到他說:“爺爺之前說有辦法送你出去……”

“我不會走的。”夏琮打斷他。

“你才二十出頭,你準備跟她耗多久,你能保證你每一次都順利不會哪天把自己折進去。”夏議看着他,“那像今天呢,那些是什麽人?”

“那些人跟他們沒關系,是我自己的事。”夏琮半邊側臉隐沒在黑暗裏,垂落的眉眼擋住了視線。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一棱一角再無少年人的青澀,唯有難測與深沉雌伏于隐忍之下,他一直都很聽夏議的話,唯獨在這件事上。

夏琮沒再解釋,替他關了燈,“早點休息。”

夏議靠坐在床頭,在逐漸落下去的光亮裏輕嘆了口氣。

夏琮去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服,出來感覺自己終于有了人樣。

他擰了把熱毛巾,郁小龍此刻正“風塵仆仆”地躺在他前兩天剛換洗過的床單上,快一個小時了,姿勢半點沒換,放上去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他解他衣扣,郁小龍手擡起來,似乎要推開他,夏琮看他人根本沒醒,輕輕松松擋開了,居然這時候還在想着反抗,現在就是把他托光了再上一回都未必能醒。

夏琮動作不怎麽溫柔地把他外套脫了,裏面是件長袖T恤,手臂那破了條很長的口子,看着像是被什麽利器劃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是被浸透的衣料硬邦邦的,有股濃烈的腥氣。

除此之外,身上大大小小遍布着淤青,和衣服破口下被碾出來的細小傷口。

當然,少不了已經結了疤的舊傷。

一看這副身體就知道曾經飽經風霜,對得起他酒吧街一霸的稱號。

夏琮把他上下剝幹淨,仔細擦了一遍,擦出一手渾黑的髒水,不得不又去洗了把,索性都這樣了,幹脆服務到底,連頭發跟耳廓都面面俱到地清理到了。

傷口他拿了酒精來給他消毒,下手太重郁小龍連着抽了兩下,眉頭緊皺着,一層層汗出得從剛才起衣服就沒幹過,他渾身滾燙,嘴裏不知道喃喃地在說着什麽。

夏琮不怎麽溫柔地處理完,又用酒精給他擦了一遍身,今天太晚了,他也累了,看吧,明天如果燒還不退,就帶去醫院看看。

以他一貫的強悍,不至于這麽矯情。

關燈前夏琮注意到他的手,從回來就一直緊緊地攥着,他試着掰開,用了點力氣,發現裏面什麽都沒有。

可見他握得那樣緊,不是藏寶應該就是想揍人,揍誰呢,不言而喻。

他這邊就一間客房,被夏議住了,不好再去驚動他,今晚他良心發現,不可能讓郁小龍去睡沙發,那麽他只能睡這,跟他睡一起。

只是這兇樣看着實在有些礙眼,夏琮起來找了找,找到之前宋業去旅游,寄給他的特産和街邊買的小玩意,裏面有只長頸鹿的布偶,脖子剛好成年人手掌長。

他一根根掰開郁小龍的手指,硬塞了進去,拿着鐮刀的死神和捧着花的死神雖然都是死神,但看着至少順眼許多,塞完夏琮在他手背上吻了吻,關了燈。

郁小龍睜開眼睛的時候反應了會,最後的記憶是他被夏琮塞進他那輛吉普,而此刻眼前的裝修風格,很明顯是他家。

他坐起身,手上捏了個軟綿綿的東西,郁小龍拿起來看了眼,是一只長頸鹿的玩偶,他有些不明所以,松開手扔了。

全身上下被脫得只剩一條內褲,難以啓尺的地方被強行撐開的感覺已經不明顯了,不刻意去在意的話,幾乎感覺不到,他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沉默着下了床,腿有些發抖,身體裏的水分如同被徹底蒸發了一樣,四肢枯萎,口幹舌燥,他眼前陣陣發黑,不得不撐着櫃子站了一會。

昨晚的記憶再次湧了上來,郁小龍捏緊了拳,狠狠砸了下,實木的櫃門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那時候在黑暗裏他和夏琮各自砸向對方的拳,壓抑得令人窒息。

這樣站了很久,久到他覺得冷,才挪動身體,找到被丢在床尾的衣服穿上了。

郁小龍沒想到那衣服會這麽髒,穿的時候飄起來的灰讓他忍不住咳了幾聲,再回頭看他躺過的地方,粗粝的石灰粉在雪白的床單上幾乎畫出了個黑色的人形。

他開門出去,沒想到客廳裏居然有人,而那人顯然也被他突然的動作給吓了一跳,他站在落地窗前回頭,對着電話飛快地說了句什麽,然後挂了。

場面一時有些尴尬。

那人看着他,往他這邊走過來,走得有些慢,拄着拐杖,面上的神情除了剛才一瞬的驚訝,很快恢複了平靜,“你是……小琮的朋友?”

郁小龍這時候的樣子估計他自己照鏡子都能被吓到,虧得那人突然在自己家裏看到這樣一個陌生人還能保持鎮定。

他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面熟,視線往下落在他腳脖那有些空蕩的褲管上,想起那天在夏琮家樓下,他似乎見過。

夏議大方地拉起自己右邊的褲管任他看,用拐杖輕輕敲了敲,金屬物撞擊發出特有的沉鈍聲,他笑了笑,“酷嗎?”

郁小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移開了視線,他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說話,夏琮不在讓他松了口氣,他拉開門往外走。

“我叫夏議,是夏琮的哥哥。”夏議似乎是怕他誤會什麽,叫住他,“他一早有事出去了,我讓人送了餐過來,一起吃完再走吧。”

郁小龍的樣子,夏議不好猜測他和夏琮之間發生了什麽,起初以為他是夏琮帶回來過夜的人,然而看郁小龍此刻的狀态,又覺得不像。

郁小龍還是什麽話都沒說,甚至沒再看他一眼,轉身關上了門。

前兩天一直下雨,沙袋上有幾處受潮掉了皮,露出底下粗糙的裂紋來,郁小龍一拳打在上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臂被震得發麻,帶出一陣強烈的刺痛感。

他回洋樓沒進門,直接來了後院,身體裏憋着的氣橫沖直撞想要發洩,可還沒打上兩拳,又覺得勁都耗光了,身體綿軟得人直往下栽,不得不扶着沙袋站穩。

就當是被狗咬了吧,夏琮沒有做下去,不過就疼了那一下,真當被狗咬了又怎麽樣,只要不去深想那動作背後代表的意義,那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次洩憤。

回來的路上,郁小龍一遍遍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但那樣的恥辱,又怎麽能是這樣粗暴的理由輕易就能糊弄過去的。

夏琮究竟是怎麽看他的,因為不好上手所以格外惦記着?

那他為什麽要滿足他,他有什麽義務去滿足那些惦記他的人,為還人情,為解決麻煩,這些都不是。

而在所有憤怒的表象下,他居然隐隐也有解脫的感覺。

他粗喘着氣,夏琮昨天晚上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在他腦子裏反複,菜杆不止來找了他,他說過再也不會讓這些麻煩找上他的,現在看來都是空口屁話。

那樣也好,郁小龍有些自暴自棄地想,怎麽不幹脆做了呢,做到底,像他嘴上說的那樣糙他,在他身體裏狠狠地沖幢,也許那樣,他們之間的糾葛就到頭了。

他可以再也不認識他。

不用窺視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

不用在心裏面一遍遍否定自己。

身體裏的虛汗不住地往外冒,郁小龍後知後覺原來自己是發燒了,他蜷了蜷手指,重新站起來,裹緊了繃帶。

當刺痛随着手臂肌肉的收緊越來越明顯,血漫過衣袖流下來時,他心裏少見得升起一陣扭曲的快感,好像那些糾纏的無解在劇痛裏一起被粉碎殆盡一樣。

“手不要了?”耳邊突然傳來低沉的聲音。

郁小龍猛地停下了動作,他肩膀用力繃着,卻沒有回頭。

汗水浸濕了他的頭發,滴落下來在腳邊洇成小小的一灘,他慢慢放松了力氣,耳朵裏再次響起嗡嗡的轟鳴聲,像灌了七八分水的瓶子在劇烈地搖晃。

他躺倒在地,身後空無一人。

他把手臂橫遮在眼睛上,困倦襲來,意識的最後,他翻遍口袋,掏出一個細小的布滿灰塵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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