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走與跟你走

為郁行強舉行完葬禮的當天下午,因為統計租的花圍時發現個數對不上,蔡群英拿到賬單後随口提了一句,二姑媽便一口咬定她話裏有話存心污蔑。

理由是大家都看在眼裏,當初和殡儀館協商時是二姑父出的面,現在說數目對不上,不是暗指他們又是在說誰。

蔡群英沒那意思,又争不過,說句算了,反而被指是心虛了,二姑媽由此變本加厲地鬧了起來,非要跟她就這一兩百塊錢的事掰扯清楚。

其實不怪他們态度惡劣,兩家恩怨由來已久,據說當年二姑父生病要開刀,問郁行強借兩萬塊錢,郁行強和蔡群英跑出去玩了,期間挂了他們不下十次電話。

最後錢是打了,卻一次沒去醫院看過,後面更是多少年都沒有聯系,按二姑媽的話說,錢已經還清了,能來參加葬禮已經是念着最後那點血緣。

蔡群英自己把人緣做得那麽差,還指望着落難時別人能幫一把,郁小龍當初說她找親戚朋友借錢是異想天開一點沒冤枉她。

蔡群英百口莫辯,說着說着哭了,郁小龍從外面進來,聽他們吵了幾句後将她拽去一邊。

他在這夥親戚裏人品一向是出了名的差,不學無術,好吃懶做,窮兇極惡,為禍鄰裏,編他什麽的都有。

反正父母都這幅德行了,能教出什麽好種來,甚至還有傳言說他是混黑社會的,以前殺過人蹲過大牢,傳得有鼻子有眼。

所以一到這種時候,他都不用狡辯什麽,臉一沉比什麽都管用。

果然二姑媽一看他出面,氣焰立刻消了大半,背過身嘀嘀咕咕一陣,不知道罵了些什麽。

郁小龍說就按報的把錢算給他們,她沒要,抄起包走了,揚言以後跟他們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其他親戚兩邊各勸了一陣,事情一過也走得差不多了。

蔡群英自從那天過後,整整半個月,一次家門沒出過,見人不說話,飯端到嘴邊也不吃,動不動就低頭抹眼淚。

她深受打擊郁小龍能理解,但很多時候他都感覺到,蔡群英會這麽做,是故意給他臉色看。

她試圖用這種方式讓他認識到,郁行強這件事上,他做得不對,他犯了很嚴重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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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她也為此做了深刻的自我反思,覺得确實像外人說的那樣,從小沒教育好是一方面原因。

因為無論她怎麽強調家庭親情,怎麽不遺餘力地試圖把自己對郁行強的感情觀灌輸到郁小龍身上,結果卻總是背道而馳。

她承認他有做得好的一面,但現在這些都沒有用了,僅是這一點,就成為了他永遠的诟病,人死不能複生,再沒有忏悔挽回的機會留給他了。

而今天這樣的場合,他二姑媽之所以敢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對她口不擇言,肆意地揣測她,羞辱她,不正是欺她身後沒人嗎。

郁小龍在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于在這一天的飯桌上摔了碗筷,他讓蔡群英接受現實,“不是我想讓他死,是他命就這樣!”

“誰說他命就這樣?誰命裏該死嗎?”蔡群英摔得比他還大聲,“你敢說要是早點救,去大醫院,就一定救不回來?那麽多得了癌症的,活得好好的不是大把人在!”

“我沒救嗎?!”郁小龍反問:“那什麽介入治療,一次就要一萬,一共做了六次,我哪次欠過他了。”

他還想問,那些該做的檢查該開的藥,哪一樣他沒照做,最後手術沒做成不是因為他不同意,是做不了了,這難道也要怪他?

郁小龍站在桌邊,只覺心口冰涼,“沒用是吧,還是不夠,我得一邊腆着臉供着他,一邊還能憑空變出錢來,然後不吃不喝全他媽往裏砸你們才滿意?”

“我什麽時候這麽要求過你了。”蔡群英氣得發抖,抹了把臉,“開口閉口錢,你就只想着錢,錢能有他命重要嗎,現在人沒了,你就算有錢又有什麽用!”

“你當然可以這麽說。”郁小龍笑了聲,“錢在你眼裏,就只是我定期交出來的幾個數字而已,哦,不是,不光是數字,還是我的态度,我的良知。”

“你……”

“說我只想着錢,你們呢,你們不想嗎?”郁小龍看着她,覺得自己此刻張口閉口錢的樣子,在蔡群英眼裏一定面目可憎極了,“花在他身上的,有多少是我拿命換來的,我出社會摸爬滾打這麽久,到現在身無分文欠債無數,你們關心過嗎?想過為什麽嗎?!”

“怎麽沒想過,在你眼裏,我們就這麽不通情達理嗎?”

對,就這麽不通情達理。

通情達理的人不會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在強調,還在質問,“你問我們有沒有想過,那你自己想過嗎,他是你爸,沒有他哪來的你啊!”

“……沒有他是沒有我。”郁小龍吵到這時,神情間徹底染上了悲涼,“可我從來沒有過一天,希望你們把我生下來。”

他滿眼哀怨,繼而又爬上幾許嘲諷,極端的情緒變化讓他面目有些扭曲,“現在你明白了吧,他的死就跟我的出生一樣,都是命。”

“啪”的一巴掌,郁小龍被打得嘴角一熱,他用指腹擦了擦,擦下來一道血痕。

“……”蔡群英能有多大力氣,刀削斧砍他都躲得過,居然被一點指甲刮破了臉。

不可思議,郁小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一個人,怎麽會做與不做都是錯呢,他不禁開始深刻地懷疑,是不是他自以為是,其實從來沒做對過一件事。

被樓道裏的黑暗包裹住的瞬間,郁小龍很想給夏琮打電話,在意志終于抵抗不住潰決而下的時候,對這個人的思念,一瞬如瘋長的野草般纏繞住了他。

然而手指在通話鍵上停留了很久,卻遲遲沒按下去,夏琮會接嗎,接了說什麽,向他訴苦,告訴他他走了之後他過得有多悲慘,還是質問他向他發洩?

這些都不是郁小龍想要的,或許這一刻他想得很簡單,什麽都不說,只是聽聽夏琮的聲音,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都快記不清他說話時的樣子了。

坐在公交的後排,看着車窗外暗淡無光的風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想忘了,想一直記着,哪怕清醒地記得的滋味百轉千回,并不令他好受。

郁小龍去了夏琮的房子,分開的這半年裏,他一次都沒來過,門毫不意外地在他手下開了,夏琮既然決定要把這房子留給他,密碼自然不會改。

一切跟他那天從這裏走出去時一樣,什麽都沒有變,就連沙發旁邊,他倆打架碰摔了,又被夏琮修好的三腳落地燈,都穩穩地立在原地。

只是久未沾人氣,亞麻的燈罩上落了層灰,郁小龍把其他燈都關了,只留了它,暖黃色的光圈在沙發周圍打出一片溫和的陰影。

郁小龍坐過去,身體陷進沙發裏,那是夏琮慣常坐的地方,他在這裏想事情,也很多次地不顧推诿執意與他糾纏。

他學着他的樣子,眼神聚焦在落地窗外遙遠的天幕上,夜景很美,但因為他的木然,萬千燈火落在眼底只剩下慘淡的空洞。

他看了一會,臉上有股熱意,刺得癢,他擡手抹了抹。

什麽東西?

郁小龍看了眼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迅速地又抹了一把,那東西非但沒少,反而越下越多。

他突然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黑暗裏清脆利落的一聲,打完他冷靜下來,聽見口袋裏手機一直在響。

他接起來,對面先是沉默,然後叫他的名字,“郁小龍。”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我。”

郁小龍沒說話,手機貼在耳邊,他手心有些潮,背板似乎發熱了,耳廓跟着被傳上一陣熱意。

夏琮等了一會,等不到他開口,聽筒裏有淺淺的若有似無的呼吸聲,“你在對不對?”他說。

郁小龍緊咬着牙,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下來,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了臉頰。

夏琮幾不可聞地輕嘆了聲,“本來打給你是想聽聽你聲音的,既然你不想說話,那就算了。”

以為他說完這句是要挂斷了,卻一直沒有。

郁小龍把手機拿開了點,他呼吸全亂,太容易被察覺異樣。

但他舍不得挂,哪怕夏琮也不說話,只是這樣陪着他就行。

“還是聽我說吧。”夏琮說:“我想想應該先說什麽,先問問你過得好不好對不對……郁小龍,你過得好嗎?”

郁小龍把手機又拿開點。

夏琮似乎是笑了聲,“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願意回答我?”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好是不是,羅少欽都告訴我了,你一共跟他出去喝過三次酒,看過兩場比賽,他還告訴我你很瘦,為什麽這麽瘦,沒好好吃飯嗎?”

“……為什麽不好好吃飯,你不是最不挑食的嗎。”

夏琮說到這裏,呼吸難得地亂了一瞬,他放輕了聲音,“你不收我的東西,你還不吃飯,你在逼我心疼你對嗎。”

“你啊,不願意跟我走,又非逼得我聽這些。”

這一次夏琮沉默了很久,久到郁小龍以為電話并未亮起,沒人跟他說話,所有他聽到的以為的都是太過執着而産生的錯覺時,夏琮今天晚上第三次喊他名字。

“郁小龍。”他說:“我很想你。”

郁小龍挂了電話,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看着周圍,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輪廓的界限變得虛化模糊,他手肘撐着膝蓋,慢慢把臉埋進了掌心。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醒來天已經蒙蒙亮了,身上有些冷,緩了一會後,郁小龍把燈關了,走了出去。

路上沒什麽人,周圍很靜,只有不時的幾聲鳥叫,出了小區想起來晚飯沒吃,這時候早點都還沒出攤,他也不覺得餓,準備等回去了随便下碗面解決。

走到洋樓底下時,狗叫了一聲,郁小龍等它來接自己,半天沒見影子,他往前看,腳卻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原地。

天光暗沉,他懷疑自己可能這一整晚都不是太清醒。

他眼尾發緊,突然回想起了那天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一瞬間有種轉身想走的沖動。

他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到夏琮,如果能預見,他一定洗把臉再出來,不過就他那副樣子,不見得有什麽用。

夏琮在看清郁小龍模樣的瞬間,不意外地露出幾分詫異,接着是無奈,他招招手,怕驚了他似的,輕聲喊他過來。

郁小龍再次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他站着不動,夏琮只能先朝他走過來,短短幾步路,他走到跟前剛要停下,郁小龍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我跟你走。”他說,聲音有幾分失控,随着細碎的嗚咽一起,從喉嚨深處撕扯出來,“夏琮,我跟你走。”

夏琮的胸口被撞得有些悶痛,但幾乎下意識的,他張開手臂把人接住了,在懷裏摟緊,吻他頭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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