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想到與沒想到

趙菲穿了件深咖色的呢子大衣,出來前小丁把她叫出去,說是大夥湊份子給她買的,畢業禮物,提前送了,讓她去實習別讓辦公室裏的城裏姑娘比下去。

其實她知道,那是施傑送的,挑的最簡潔的款式,但版型大方,眼光比她還好,她一直沒舍得穿,想着再不穿,等明天走了就看不到了,這才拿出來。

一路上她這裏不敢碰那裏不敢靠,生怕把它弄髒了,她這麽小心翼翼,可還是髒了。

右邊衣領往下,胸口的位置,現在鋪滿了大攤血污,板結在羊絨表面,延伸向衣擺,像一副滲透着髒污與僵硬的死亡壁畫。

她靠坐在手術室門外,一個多小時了,眼神呆滞,不聲不響,唯獨臉上灰白一片。

郁小龍把羽絨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趙菲抓緊了領口,“他……”

“他不會有事對不對?”她看着郁小龍,問。

“不會的。”郁小龍握了握她纖細的,到現在仍停不下來顫抖的手指,“他命那麽大,什麽沒見過。”

郁小龍想說他們以前,摸爬滾打受過多少傷,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受再多的傷,也沒有哪一次是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朝着心髒的位子捅進去一刀。

他時而心血翻湧,時而又靜如死灰,那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閃現,他周身冰冷,望着那盞手術中的至今未熄的燈,幾次視線模糊,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跟趙菲說不會有事,趙菲聽信了他,面色稍緩,但他們心裏都知道,不過是互相安慰罷了,那麽要命的位置,誰能保證一定不會有事。

“小龍。”夏琮從走廊盡頭,一路小跑着過來,郁小龍電話裏跟他說了,說施傑受了傷,送醫院了,情況不太好。

那醫院離得最近,但是個二甲,他來的路上托人上下打點了一番,又聯系夏議,他認識的醫生朋友多,幫忙找一下關系,調更權威的外科醫生來。

手術室外空闊陰冷,郁小龍只穿了件毛衣,夏琮摸他手臂,摸到一手的冰涼,他脫了外套給他穿上,不小心碰到了哪裏,郁小龍咬牙瑟縮了一下。

夏琮掰開他緊握着的手,手心裏是一攤快要幹涸的血跡,深紅色的,結出了細小的碎渣,“先跟我去處理一下。”他拉他起身。

郁小龍臉上有傷,另一只手的手背遍布淤血,身上其他看不見的地方必然也是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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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小龍沒動,搖了搖頭,施傑的情況不确定下來,他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他看着蹲在他身前的夏琮,沉默了一會,開口,“你不問問我是怎麽傷的嗎?”

夏琮略微一頓,握住了他的手,溫聲道:“電話裏不是說了嗎,你在停車場受了埋伏。”

“埋伏我的人是誰?”郁小龍看着他。

夏琮皺眉,“你有看清嗎?”

郁小龍搖頭。

夏琮出去了一會,回來時買了兩杯熱巧克力,一杯遞給趙菲,趙菲接過,說了聲謝謝。

另一杯他給郁小龍,郁小龍看着面前慘白的牆,沒有反應,夏琮把杯子遞進他手裏,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

他握住他的手指攤開,用消毒酒精一點點給他擦傷口,郁小龍手搭在他腿上任由他動作,直到手術室的燈終于暗下來,他一下抽回,起身跑了過去。

醫生摘下口罩,松一口氣,說手術還算順利,患者運氣好,刀口再往左偏個一厘米,神仙都救不回來,不過也別太樂觀,還沒脫離危險期,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趙菲聽完腿一軟,差點坐地上去,郁小龍撐住她,他也腿軟,吓的,尤其聽說只差了一厘米,那股後怕直擊他的神經,他沒辦法想象如果是真的該怎麽辦。

監護室外,家屬沒辦法進去陪護,夏琮幫忙安排了最好的病房,跟趙菲商量,等施傑體征稍微穩定下來了,再給他辦轉院。

趙菲點頭,這一層有了空調,外面有小房間供休息,她臉色看上去好轉不少,只是時不時就要起身往裏看一眼,盡管醫生說了,短時間內人不會醒過來。

郁小龍看了眼夏琮,轉身往樓道盡頭走,那有扇門,出去是個小陽臺,小到只夠站兩個人,老舊的紅磚拼出富有年代感的镂空,讓人質疑承重的虛實。

郁小龍問夏琮要煙。

夏琮遞給他一根,卻沒幫他點,郁小龍等了一會,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我沒看清,但你知道是誰對不對?”

沖着他來的,他的仇家,不會不說話,不會不讓他知道是誰。

他見過的人,無一不喜歡叫嚣,最怕丢面子,怕別人記不住,尤其這種優勢場合,氣都出了沒名沒姓的算什麽。

除非不是為了報仇出氣,那樣揍他一頓有什麽意思呢,千裏追兇來那麽多人,真夠看得起他的。

剩下唯一還有可能的解釋,他能想到的,就是警告,告訴你我在呢,我随時随地監視着你,也有本事動你,而這個警告的對象,當然不可能是郁小龍。

夏琮在夏家再不受待見,到底還是姓夏,夏老爺子剛走,多少雙眼睛盯着,郭飛燕動不了他,但不意味着動不了他身邊的人,尤其是他這麽個不入流的角色。

郁小龍起初還只是猜測,夏琮過來後話不多問的态度,讓他基本确定,這事跟他沒關系,跟施傑更沒關系。

“不說話什麽意思,不打算做點什麽嗎夏少?”

“做什麽?”夏琮反問。

“你問我?”郁小龍看着他,越發不滿他的态度,“你是個正常人吧,正常人遇到這種事會做什麽,報警會不會?”

“報警有用嗎?”夏琮嘴角噙上一抹笑,像是笑他口口聲聲混社會多少年,居然還這麽不谙世事,“她既然敢做,你覺得會這麽容易讓人查到她頭上?”

“那你的意思難道不管了?”郁小龍有些難以置信。

“你想怎麽管?證據呢,那地方連個監控都沒有,光靠你一張嘴,你能說動誰?”

“何況你自己也說了,你連他們人都沒看清,你報什麽警,警察來了你說什麽,把事情鬧大,讓那些人更有理由來攻擊我,口口聲聲,你有想過我的處境嗎郁小龍?”

“我就是想過你的處境才會等到現在,才他媽站在這裏跟你說這些!”郁小龍吼,“殺人償命不應該嗎,阿傑他差點死了!”

“別天真了,這招她十五年前就用過,你看現在呢。”夏琮伸手想安撫他,被郁小龍打開了,煙卷在他手裏被捏得粉碎,黃色的碎屑撒了夏琮一身,這讓他即尴尬又有些惱火,他拳頭握緊又松開,沉下目光,“我說了,那是個意外,她應該沒想讓你死吧,你這麽敏感,跟那些人交手的時候感覺不出來嗎。”

時隔這麽久,郁小龍再一次聽到他這樣說話,用這種輕浮無畏又譏諷嘲弄的語氣,調侃他,笑話他,讓他無端懷疑自己在原則上的據理力争都是小題大做。

他再度回想起那種感覺,猶如濕泥滿身,令他失望又厭惡,他在狹窄到無法轉身的空間裏給了夏琮避無可避的一拳。

镂空的磚被匆忙後退的動作踢下去一塊,揚起的石灰粉沾在兩人黑色的褲子上,郁小龍沒怎麽打疼他,自己受傷的手卻好似脹氣的柿子般,要醜陋地爆裂開來。

“我是沒死,我運氣好,有人差點替了我。”郁小龍說:“可我怎麽也想不到,沒死反倒成了我低頭的理由了?”

萬一呢,郁小龍還想說,萬一那個被一刀捅進去,沒有那僥幸的一厘米的人是他呢,夏琮也會這麽雲淡風輕地說,就是場意外而已,別人并沒有想殺了你。

郁小龍沒問,問了像他無理取鬧,像他的命比施傑高級多少,也因為夏琮說過,最不喜歡聽這種無意義的假設。

更或者,真的告訴他,是你就該你認。

“看來我命比他大。”郁小龍笑。

他沒有開口問夏琮要過什麽,以他賤如蝼蟻的命扳不倒那些大人物,他以為夏琮可以,他玩世不恭,他有心機會算計,他連顧居然都利用……

夏琮手在側臉上蹭了蹭,真是久違了的感覺,這段日子跟郁小龍蜜裏調油這麽久,都忘了挨打是什麽滋味了。

“我給他最好的醫療條件,全部費用由我承擔。”他盯着郁小龍,“你想要報警也可以,但除此之外,不要輕舉妄動,你不是她對手。”

夏琮推開陽臺的門,郁小龍叫住他,“你放棄了嗎?”

他不相信夏琮這樣的人會任人欺壓鞭打,就算他能忍,他不會任夏議也受這種罪,何況他熟悉郭飛燕的套路,他并不是他們口中一無是處的纨绔。

夏琮卻冷笑,“我堅持過什麽嗎。”

郁小龍看着他走,想說我可以幫你,我永遠站在你這邊,有什麽不方便出面束手難做的都可以交給他。

但想想以夏議和他的實力,哪裏找不到肯賣命的人,需要他出這個頭。

他站在那個世界的邊緣,連興明的臺階在哪都摸不到。

夏琮從樓裏出來,打了個電話,讓人劃出一張卡來,存夠施傑可能用到的全部費用,并且聯系他們公司附近的醫院,看什麽時候可以辦轉院手續。

他讓對方派人盯着點郁小龍,有什麽異動随時向他報告,再多幾個人到醫院這邊來,不要讓郭飛燕的人再……說到這裏他又停下了,改口說算了。

他剛走下臺階,正要回頭,不遠處停着的一輛車朝他閃了下車燈,車門打開,顧居然從裏面出來,朝他招了招手。

夏琮沒動,看着他,顧居然等了一會,只能自己朝他走來,臉上笑着,目光卻有些悻悻,“我沒想到有一天,你會對我這麽冷淡。”

夏琮視線從他凍紅的鼻尖掃過,“你真的沒想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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