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努力當爹第二天:

池寧這輩子最大的疑惑之一,就是為什麽總有人試圖和他講道理。

他是講道理的人嗎?

他不是啊!

池寧出身西南邊陲的小城鎮南,那地方地處偏僻,窮山惡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産就是宦官,權宦,名權宦。

孝帝永平年間,還是個失怙幼童的池寧,便以“俊秀”充入內廷。他一入宮,就自動劃入了宦官集團中的鎮南一派,拜派系大佬太監張精忠為師,選入內書堂讀書。畢業後他開始了輾轉在神宮監、禦用監攢資歷的日子,天和年間入了內官監理事,掌火藥制造,十六歲時,已是東廠名副其實的三號人物。

若不是年前師父出了意外,給池寧順風順水的人生平添了一些波瀾,他現在說不定已經開始二次深造,在文華堂績學,聽閣臣講書了。

但不管怎麽說,除了這道坎,池寧長這麽大,還真不知道什麽叫低調,什麽叫講理。

在這點上,他的幹兒子就很上道,依命行事,從不問解。池寧讓他把人拿下,他就把人拿下,也不管這拿下之人是不是什麽世子,有沒有來頭。

夏少丞本名夏下,主子賜的名,不能改。他一張再正經不過的面容背後,如今正在思考着,有沒有什麽合适的罪名,可以網羅編織到聞時寶頭上。雖然康樂大長公主不足為懼,但能少一些麻煩還是少一些的好。

很快,夏下的心中便有了主意,他手上還真有個現成的罪名。

夏下能夠無視宵禁,點兵連夜出京,自然是身負一道特殊的皇命——他需要在半月之內,抓捕到一夥兒試圖在宦官間妖言惑衆的朝廷要犯。

這是宦官集團內部的自查與肅清,但也不能保證這些受了影響的人不包括外臣。

好比,腦子明顯有坑的大長公主之孫。

夏下面露不善,眯起眼,不着痕跡地朝聞胖子打量,在腦中飛速攀扯着這一百多斤肉的社會關系,準備當場表演一個什麽叫“無中生友”。

但夏下沒想到,他幹爹池寧比他更狠,在不知道撫摸了自己手上的烏木幾下之後,池寧終于再次開口,帶着不近人情的冷漠與疏離:“連着聞時寶和他身邊的人一并拿下,特別是那個女子和小兒。”

人群中,一直低調抱着孩子,此時已經瑟瑟發抖的黃三娘,在聽到池寧的命令後,驚恐地睜大了一雙美目,真真是我見猶憐,讓人不忍攀折。

已經被拿下的聞時寶,覺得池寧簡直喪心病狂:“你抓我便是,為什麽要抓與我同行的人?”

此言一出,頗有那麽幾分不打自招的味道。

聞時寶還不知道自己坑了隊友,繼續試圖用他不算聰明的大腦,保護黃三娘:“池寧!你知道她是誰嗎?你敢動她?”

這話拙劣得是如此地似曾相識。

池寧沒開口,但他的唇角已經出賣了他的譏諷。她是誰,他自然比誰都清楚,甚至他來此的目的,就是她。

“她是馬太監的內眷!”聞時寶急了,不得不自爆。他很清楚,他在普通人面前足以耀武揚威的身份,在這些肆無忌憚的東廠太監面前根本什麽都不是。所以他才要拼了命地保下黃三娘和那個孩子,這是他唯一可以翻身的籌碼:“司禮監的馬太監,你不會不知道吧?”

內監裏不成文的規矩:東廠一把手的掌印太監,往往會由司禮監的二號或者三號人物來兼任。

最近幾個月內宮中風雲變幻,司禮監內變動頻繁,不過,宦官間的權力鬥争已經随着政權的穩固而進入了尾聲。傳言中,這位馬太監極有可能成為司禮監中排名第三的秉筆太監。也就是說,馬太監就是池寧未來的頂頭上司。

聞時寶就不信了,這池寧再厲害,還能厲害過馬太監?

夏下看聞時寶的眼神都要開始染上一些同情的色彩了,這是何等的愚蠢,才能讓聞時寶總是這麽精準地踩到作死的點上?

單知道馬太監是東廠掌印太監的備選,就不知道……

池寧也是嗎?

池寧現在是東廠的協同太監,在掌印太監懸而未決,另外一個資歷稍高于他的協同太監身死的情況下,池寧亦是最有可能接管東廠的人選之一。

甚至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池寧的目的就是借由執掌東廠,得到跳入司禮監的踏板。

在池寧師父的時代,司禮監還沒有一家獨大,內官監、禦用監等職司,同樣可以與之分庭抗禮。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對于現在年輕的宦官們來說,入司禮監才是宦生光輝的開始。

池寧加深了臉上的笑容,明明是一個攻擊性很強、城府極深的暗示,偏他生得欺詐性十足,讓人只能看到他微微彎眸,人畜無害的樣子,好似不知愁滋味的鄰家少年。少年一字一頓,誠懇萬分:“馬公公自然德高望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如此深明大義,會理解我的做法的。”

換言之,他要是不理解,那就是他不夠深明大義,德不配位,沒資格執掌東廠。

池寧看着聞時寶與黃三娘,總算明白了為什麽那“人”會對他說,今夜借宿真靜寺,必然可心想事成。

在被抓起來帶下去之前,黃三娘先一步跪在了池寧面前,以蒲柳之姿,未語淚先流,俗稱“賣慘”:“敢問這位大人,奴家何錯之有?只因您與我家大人稍有競争,就可以……”

她想暗示池寧這是在排除異己,栽贓嫁禍。

不管池寧說什麽,都擺脫不了嫌疑。

但池寧……根本就沒打算和黃三娘直接對話。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一手依舊捧着他的寶貝木頭,一手從寬大的袖中露出,指了指聞時寶,對夏下道“窩藏朝廷要犯”,又指了指黃三娘道“朝廷要犯”。

言簡意赅,激起驚濤萬丈。

池寧身後抱貓的小随從苦菜,很貼心地對夏少丞補充了一句:“我們本不應該在這裏停留,但池爺在來的路上聽說了您的任務,非要為您分憂。大概是老天爺也被池爺的這一片慈父之心感動了吧,還真讓我們在真靜寺,逮到了這狡猾的逆賊。”

神特麽感天動地的親情。

聞時寶和黃三娘內心有一萬句髒話想講。

“你,你血口噴人!”黃三娘也不知道是被戳破僞裝,心虛害怕,還是被颠倒黑白的說辭給氣到了,胸脯一起一伏,手都在顫抖,“臨大人,我敬您為東廠事必躬親,勞苦功高。但您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随便抓人……這就是您的辦事态度嗎?這就是大啓的王法嗎?還是說您根本就是要陷害忠良!”

此話一出,不少圍觀的人卻都先笑出了聲。

你家馬太監幹的這種事還少嗎?

本朝的太監裏确實出了不少才德兼備的好公公,但卻絕不包括司禮監的馬太監。他以權謀私、屈打成招的酷吏之名,早八百年就已經傳遍了京城,哪怕是市井小兒都聽過其一二“豐功偉績”,就這還好意思問別人知不知道“王法”兩個字怎麽寫?

池寧長嘆一口氣,他真的已經解釋煩了,便只是動了動手,讓苦菜去給這群法盲普法。

“太祖爺設立東廠,命中官協助陛下,刺奸隐事,為的是掌天下稽察,曉勞苦民生。你明白嗎?”東廠只對皇帝負責,不需要經過三司批準,就可以随意監督緝拿臣民。

權力之大,熏灼四方。

說得再直白點,東廠辦事,一向是有了懷疑就拿人,拿了人之後才會開始進一步的審訊與搜證。要是必須得有确鑿證據才能拿人,那要他們東廠幹什麽?直接請青天大老爺出來審判就好了呀。滿朝的文武百官怕東廠什麽?怕的就是他們可以随便扣帽子。沒有誰是百分之百幹淨的,只要進去了,總能審出點東西。

如今,這黃三娘竟然張口和東廠要證據?

不得不說,她心計手腕是有的,可惜了,吃了沒有文化的虧。

“您是不是朝廷要犯,審一審不就知道了?”夏下一個眼神過去,黃三娘就和聞時寶一起被堵住了嘴,雙手縛在身後,再沒了狡辯的機會。

為免夜長夢多,池寧等人當下便決定重新啓程,頂風冒雪押解人犯回京。

在回城的三岔路口,池寧突然叫停了隊伍,抱着他的寶貝烏木下車,也不知道在路口幹了什麽,耽誤半晌,才下了命令,不再原路回京,必須從廣渠門繞路。

夏下帶來的錦衣衛裏,并不都是熟悉池寧作風的人,不免有人覺得奇怪。其中有個性格頗為跳脫的新人,尤為不解,不斷地給身為總旗的兄長打眼色,試圖知道一些什麽。但他的兄長卻只是冷漠地轉過了頭,仿佛根本沒有看到來自親弟弟“卧槽無情”的控訴。

夏下對此也是一臉的習以為常。

他幹爹池寧這種突然抽風的事,在宮裏的時候就沒少幹,卻從沒有人質疑過池寧的決定,因為打從池寧學會辦事起,他就沒有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決定下吃過虧。相反,無數結果都證明了,那決定只會是另有玄機。

也有人試着問過池寧到底怎麽做到的,總不能他是真的料事如神,可以窺探天機。

池寧也自我感覺每次都說了實話:“我的寶貝告訴我的。”

但聽到這個答案的人,反應無不是先臉紅,再有志一同地無言以對。公公的寶貝……這能是什麽,大家心裏都有數。

而就在池寧一行人選擇了廣渠門後,一夥兒持刀蒙面、看上去就窮兇極惡的歹徒,也趕到了池寧曾下馬親自查看的分岔路口。那裏甚至還留着池寧和随從的多個腳印。面對一面有車轍,一面無車轍的景象,領頭人冷笑一聲:“這痕跡如此明顯,好像恨不能我們知道行蹤,怕不是在聲東擊西。”

說完,他們就堅定不移地朝着左安門追了下去。

池寧則在堆滿了軟墊的馬車裏,抱着他的寶貝烏木,搖搖晃晃、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大覺。一夜無夢,天亮了,雍畿城也到了。

夏下一路貼心地把池寧送回了家,當之無愧的孝子賢孫,感動大啓。

在告別前,池寧隔着車簾對夏下吩咐:“晚上把你的兄弟們都叫上……”

“去家裏聚聚?”池寧當上太監之後,認了不少幹兒子,他覺得他的兒子們之間兄友弟恭,是個再和睦不過的大家庭,但他的兒子們卻未必是這麽想的。至少,夏下就不是很喜歡他的兄弟。爹只有一個,兄弟卻太多了。

“不不,你們之前不總遺憾我沒了寶貝嘛。如今總算找回來了,爹請大家一起看。”

夏下:“……”這、這就不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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