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努力當爹第八天:

王公公最終沒能太過追究池寧的個人癖好就走了,因為無為殿的人來了。

無為殿派來接池寧的人是尚爾尚公公。

應該是尚公公主動要求的,否則以尚爾今時今日的地位,接一個小小的池寧,還不足以請動他這尊大佛。

尚爾一身印花青羅蟒袍,頭戴內官冠帽,身後跟着兩排青衫內侍,由遠及近而來。哪怕他已經盡可能地低調了,也掩飾不住身為秉筆太監今非昔比的地位。

尚太監和池寧的師父歲數差不多,兩人一同入宮,先後發跡,但在永平、天和年間,朝野上下卻很少有人知道司禮監還有個尚爾尚公公。當時湧現了太多出色的太監,好比池寧的師父張精忠,也好比當時的司禮監掌印蘭階庭,他們風頭過盛,自然而然的就壓下了其他同僚。

踏實肯幹的尚爾,倒也沒有落隊太遠,剛巧處在了一個先皇南巡不會帶上他,卻會留在他宮中掌事的位置上。

這也讓尚太監否極泰來。

因為先皇正是在這次南巡途中,突然失蹤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随先皇一同不知所終的,還有張精忠、蘭階庭,以及其他幾個深得聖寵的大太監。

這些不能再為自己辯駁什麽的太監,就這麽開始了被文人舉子口誅筆伐的日子。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曾經的他們對國家有着怎麽樣的付出,他們都不得不為先皇的失蹤背書,成為那個 “害”了先皇的讒臣奸宦。

只有留在宮中的尚爾躲過一劫,甚至是逆流而上,得到了“芒寒色正、處變不驚”的交口稱贊。

命運這東西,誰也說不清楚。

而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池寧見了尚爾,總要規規矩矩地喊上一聲“叔兒”。

尚爾看池寧也帶着一二分對晚輩的照顧,只是他這人的性格大概就像他過于正直的臉,不善言辭,一板一眼:“回來了就好。好好做事,陛下已經忘記當初的事了。”

說是當初,不過是幾個月前。

池寧從接到聖旨開始,一路籌劃,步步為營,努力了這麽久,把包括康樂大長公主在內的人都算計牽扯了進來,才換得了這一句“陛下已經忘記當初的事了”。

也不枉他費了這一場心思。

終于能夠從頭開始。

“你……”尚爾明顯還想對池寧說些什麽。

先皇苦尋數月仍下落不明,此事已蓋棺定論,再不做讨論。

太後也認命接受了“兒子是死了,不是失蹤”的現實。

在大行皇帝的谥號沒有定下來之前,暫時會以天和帝尊之。

但最後,尚爾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很清楚,天和帝一事草草被下了結論,不是因為事實如此,也不是想要止住悲傷,只是因為這樣更有利于所有的朝臣。過去整日嚷着忠心為國的肱股之臣們,到最後還不如池寧一個年不過二十的殘缺之人。

池寧主動打斷了尚爾的沉思:“尚叔,當初是我年輕氣盛不懂事,如今已經不會了。”

池寧揚起了一個再誠懇不過的笑臉。他打小就長得好看,很容易讨長輩喜歡的那種好看,如今這麽一說,好像真就帶上了幾分謙遜美好,任誰看了都會願意去相信,池寧是真的準備“洗心革面”了。

尚太監也很努力地彎了彎唇。他不是鎮南人,卻因為張精忠當年的照拂,勉強算是半個鎮南一派。鎮南一派看上去因為張精忠一事被打擊的不輕,但那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都在等待着池寧這幾個孩子接過師父的衣缽,重振旗鼓呢。

千言萬語還是彙成了最初的那一句:“回來了就好。”

沿着皇宮中軸線偏西的小道,一路筆直地走下去,就可以穿過整個後宮,到達無為殿了。這樣的一條路,池寧不知道走過多少遍,怎麽走得既快,又不累,還能顯出從容不迫的氣度,是池寧用過去十數年,好幾千個日日夜夜摸索出來的寶貴經驗。

在一群含胸駝背的內侍襯托下,池寧是那樣地出類拔萃、卓爾不群,哪怕他身邊站着尚爾這樣的人物,旁人第一眼看到的也只會是池寧。

他,天生閃閃發亮。

池寧在無為殿漢白玉的丹陛下停步,由尚爾進去為他通傳,在等了一會兒之後,池寧終于得以垂頭走入了殿內。

下跪行禮,猶如行雲流水。

不管是新帝還是池寧,都算是不錯的好演員。哪怕彼此心裏都很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麽,但他們就可以裝得心無芥蒂,和沒事人一樣。

只有似有若無的尴尬,還彌漫在每個人心中。

新帝聞恪在龍椅上正襟危坐,腰杆筆直,哪怕沒有人的時候,他也是這麽一副正正經經、克己複禮的模樣。明明是個歲數也就只比池寧大一兩歲的年輕人,态度上卻宛如一個張口“之乎”閉嘴“者也”的老學究。

這樣的人,總是池寧捉弄的對象,他特別喜歡他們,必須捏着鼻子接受他的存在時隐忍又不爽的模樣。

別問為什麽,問就是池寧發出了反派的笑聲。

由城內外宅到無為殿,池寧一共花費了将近一個時辰的工夫。但從面聖,到領命,再到從無為殿內退出,池寧前前後後也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池寧和新帝之間的生疏客套,就像是新帝初登大寶時對龍椅的茫然與陌生。他們本不該相遇,也不應該有這樣的交集。

到目前為止,新帝的每一步表現,都在池寧的意料之中。

他年輕但不稚嫩,有野心又不夠城府,甚至帶着一些對于自己是否能夠坐穩這個皇位的惴惴不安。就像是個一夜暴富的新貴,他本已經準備滿足于小富即安的生活,突然天降大任,就,也不是對如何改變這個國家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

總之,新帝不是處心積慮得到這個皇位的,他還沒有那麽厲害。是先帝突然的下落不明,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池寧可以發誓,當他退出大殿時,他聽到了來自新帝放松地長舒一口氣的聲音。

【他竟然怕你。】原君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的還要點評兩句,對于他來說,圍觀這些人類的互動,就是他目前最大的樂趣之所在。

池寧很客觀的搖了搖頭:【不,他怕的是他心中的禮。】

新帝确實是守禮之人,在四書五經、禮義廉恥的教育下長大。但人不是一個詞語就足夠形容的,也會有經不住誘惑、違背本心的時候。面對唾手可得的東西,新帝伸了手,也不打算再放手,但那卻并不代表着他就不會寝食難安,就不會因此而産生愧疚。

所以新帝登基之後,才會愈加重禮,就像是一種補償心理,他想通過變本加厲、幾近變态的克制,來掩蓋他曾經某一刻的不完美。

這種情緒,往往會走向兩個極端,要麽自我救贖立地成佛,要麽會在愧疚到極致後……

對愧疚對象痛下毒手。

新帝目前就在這個掙紮期。而當一個人在嘗到了無人可以限制的權力的便捷後,他是不太可能再去選擇自我救贖那一套的,因為怎麽看都是殺人滅口要更簡單些。甚至不會再有人告訴他,這樣的選擇是錯誤的。

池寧需要做的就是及時利用新帝這份愧疚,并趕在惡念長成參天大樹之前……

解決掉新帝。

從頭到尾,池寧想要的不過是活下去而已,更好地活下去。

離開無為殿不久,池寧就再一次被攔了下來,雖然他入宮時沒有遇到老熟人,但很顯然他入宮的消息已經在他面聖的短短時間內傳遍了大內。所有有意見他的人,都會紛至沓來。

最先出現的,便是前呼後擁、趾高氣昂的暮陳一派。

暮陳和鎮南一樣,是個地名,城池不大,太監挺多。大內最大的兩派力量,就是鎮南與暮陳。兩派時有鬥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打頭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同樣是池寧師父的老熟人,錢小玉,一個一聽就娘們唧唧的名字,錢小玉本人十分對得起他這個名字,聲音尖細愛唱戲,不說走路一扭一捏的吧,但擡手的時候必然是要翹蘭花指的,娘到連公公都受不了。

錢小玉本人大概也把自己真當個娘們了,甚至不允許別人說女人一句不好。

池寧當年剛入宮,錢小玉就想要認池寧當兒子。可惜,他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池寧在還沒入宮前就得到了指點,拿着村裏族老給寫的信,拜了與自己有同鄉之誼的張太監為師。

當年的錢小玉還是個弟弟,都不配被稱為張精忠的對家,只能默默把這事吞到了肚子裏,咬牙再沒有提起。

直至張精忠出事,池寧即将被下放江左,錢小玉才舊事重提。

池寧當時以為錢小玉是打算對他落井下石,都做好哪怕不要臉面地號啕大哭,也要讓錢小玉心中痛快的準備了,沒想到錢小玉問的還是“你願不願意給我當兒子”。

池寧當時雖然落魄了,但好歹已經是不少人的爹。他大兒子都六十了,要是再認了錢小玉當爺爺,可怎麽活喲。那必然是不行的。

池寧就這麽第二次拒絕了錢小玉,包袱款款的去了江左。

如今……

狹路再相逢。

池寧用自己狹隘的內心,試圖理解了一下錢小玉的內心世界。嗯,哪怕錢小玉是活菩薩再世,大概也會想弄死他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了。

池寧對此還真的別無他法,能做的只有認錯服軟,向錢小玉低頭。

結果,尚爾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主動站到了池寧身前。

“好狗不擋道,這個道理你不懂嗎?”錢小玉和尚爾那是真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不對付,尚爾看不上錢小玉不擇手段的斂財本性,錢小玉也看不上尚爾都當太監了還要裝模作樣地學廉潔。

掌印比秉筆的官級要大一點,但尚爾明顯是不打算怕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錢小玉冷笑了一聲直接忽略了尚爾,在徒子徒孫的拱衛下,隔着尚爾對池寧挑眉,說的卻是:“我再問你最後一次。”

給不給我當兒子?

他想當他爹的瘾還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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