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腫瘤醫院裏何家蠻遠,打車都要走半個鐘頭,得穿越小半個容城。

老何也不是不支持閨女兒去捐頭發,只不過,“你腳都沒好利索就往外跑,是真不怕死啊?”

他邊說邊從肩膀上拉下扯下一條汗巾來,一甩,輕輕拍在何秋水的背上,勸道:“你就不能等過段時間再去剪?長頭發這麽多年都留了,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

何秋水頭一別,“都不跳舞不用盤頭了,天馬上就熱起來,長頭發熱都熱死了,剪了再養回來。”

再者說了,她已經憋了幾個月哪兒都不去了,實在是有些渾身長毛的意思,迫切需要去見識一下外頭是什麽樣兒的。

于是不顧老何頻頻遞過來的白眼,叫了個車,直接就往腫瘤醫院去了。

路上司機大哥知道她是去醫院剪頭發的,還誇她有愛心來着。

腫瘤醫院很大,理發的地方在醫院很靠裏的一棟小樓裏,周圍環境很清靜,沒什麽人進出,從玻璃門外看進去,只看見一個穿着圍裙的高大男人正在給頭套做發型。

何秋水其實已經再次脫拐行走,但出門時還是帶了一根拐杖,為的是怕有走不穩的時候,她把拐杖換了一邊手,然後推開了玻璃門,“您好……”

男人擡起頭來,看見她進來,打量了一下,然後笑着問:“有什麽需要的可以看看。”

何秋水心裏嘀咕,我看起來難道像來買頭套的麽。她擡手摸了摸臉,然後小聲問道:“那個……你們這裏是不是、能剪頭發呀?”

男人的眼睛猛地一亮,“你來剪頭的?”

“剪頭發。”何秋水眨眨眼睛,這少了一個字怎麽聽起來怪瘆得慌。

男人嘿嘿笑了一聲,從櫃臺後邊兒走了出來,“都一樣,我就是理發師,你想要什麽樣的發型?我們這裏免費的!”

何秋水沒想到他就是發型師,呃了聲,然後搖搖頭,“沒想好,就随便剪短就行,到……到肩膀下面一點就行。”

她其實不太信任這位Tony老師的手藝,畢竟免費的午餐就emmmm……還是等會兒去大的沙龍再修理修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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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y老師點點頭,引着她從旁邊一個小門進去,裏頭陳設簡單,只有一套理發裝置,但架子上的東西仿佛挺齊全,何秋水看了一眼,有些詫異。

Tony撸起袖子來,露出手臂上的刺青,何秋水透過鏡子看見,不由得有些好奇。

“是不是覺得奇怪啊?”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就把胳膊往她跟前一遞,“你猜猜紋的啥?”

這人還挺愛說話,何秋水笑了起來,猜道:“……這是貓?”

臉圓圓的,還有三根胡須,挺像只肥貓。

Tony老師白了她一眼,“老妹兒你啥眼神兒啊,這明明是老虎,左青龍右白虎的虎!你不能因為它胖就覺着它是貓啊!”

何秋水頓時吐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對方似乎打開了話匣子,告訴她這是以前讀初中的時候趕潮流紋的,後來人胖了,紋身也跟着胖了,說起以前的事滔滔不絕,眉飛色舞。

然後又問她:“老妹兒,我看你腳不好,摔着啦?”

何秋水嗯了聲,“工作的時候不小心摔的,剛拆了外固定支架不久。”

Tony哦哦兩聲,“你咋那麽不小心啊……哎給你剪個初戀頭好不?再染個深棕灰色,看起來比現在還小,還能讓臉顯小。”

何秋水原本還覺得挺奇怪,聽到最後幾個字就明白了,得啦,胖人先胖臉誠不我欺:)

“初戀頭是什麽樣的?”她想了想,還是問了句。

Tony從抽屜裏抽出一本冊子來,還挺新,翻開來找到他說的那個,何秋水看了眼,“哦,是鎖骨發啊,也好,就這個罷。”

“好嘞!”他抄起工具,對着何秋水的頭一頓操作,等頭發染色的時候,何秋水無聊的和他閑聊,問他怎麽會想到在腫瘤醫院裏來這個店。

他解釋道,“我爸是這裏的護工,幹了十幾年了,剛好醫院有意向給化療病人提供發套,我爸覺着挺好,就讓我回來幹呗。”

“你以前是幹什麽的?”何秋水好奇起來。

“我以前在京市開婚慶公司的,搞攝影,比現在多掙不到兩個錢,還比現在累多了。”

何秋水驚訝的咦了聲,“那你是半路出家學的理發啊?挺不錯的嘛。”

“還成還成。”他爽朗的笑起來,然後問,“老妹兒你是幹啥工作的啊?”

“跳舞,在歌舞團。”何秋水笑應道,又點了下頭,“不過以後不跳了,回去幫我爸看店去。”

原來是這樣,他低頭看了眼何秋水的腳,體貼的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頭發在差不多一個小時後上好了色,何秋水躺了下來,洗好頭後吹幹,“怎麽樣,看看滿意不?”

鏡子裏的女孩子這是已經換了個發型,深棕灰色的發絲長度剛剛垂到鎖骨,幾绺劉海微微遮住眼皮又沒有擋住視線,遮住了她原本露出來的光潔額頭,看起來臉真的小了許多。

何秋水點了下頭,“蠻好的。”

比她想象的要好許多許多。剪頭發不要錢,但染頭發要錢,臨走前她還跟Tony老師互相加了微信,“下次再來找你剪。”

“行,我替那些有需要的病人謝謝你。”說了兩句,何秋水就帶着拐杖離開了理發店。

已經快要中午了,外頭沒什麽人,她沿着小路慢慢的走着,拐杖被她橫着提在手裏,努力的靠自己雙腿的力量往前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少分鐘,她走到了住院大樓前,忽然看見有個人低着頭從樓裏走出來,臉色不太好,似乎有些凝重。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一聲那人,“嚴醫生。”

嚴星河今天又來醫院探望賀廣發,除了第一天情緒失控之外,後面每次他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沒有再流一滴眼淚。

賀廣發有時候醒着,看見他來就很努力的笑笑,雖然笑容很虛弱,但嚴星河能感覺到他的高興。

偶爾能說話的時候,他會問問嚴星河的工作,然後靜靜地點點頭——他或許是已經沒有力氣像從前那樣指點學生,又或許是覺得他已經做得足夠好。

大多數時間是嚴星河在說,說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問題,說他看了那些新的文獻,說他對以後職業生涯的種種規劃。

賀廣發聽着,偶爾顫抖着手指在他手心點一下,嚴星河就知道,他是在說好。

實在忍不住難受的時候,他會借故去洗手間,然後站在陽臺,讓風吹吹自己的臉,清醒一下,回過頭來,還能朝病床上虛弱的老人笑笑。

每天他和在容城的同門們換班,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守着賀廣發,他的生命一點點在流逝,他們能看着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這天和從外地請假趕回來的師兄楊遠換了班,他離開病房回家,才走出住院部大樓,就聽見有人叫他,愣了愣,回過頭來,看見一個拄着拐杖的年輕女郎。

臉孔熟悉中有些陌生,他想了那麽幾秒鐘,才想起來這是誰,脫口而出一句:“你怎麽又還沒脫拐?”

何秋水大驚,連忙辯解道:“我不是我沒有,我脫拐了的,不過這是出門我怕摔所以帶了拐杖。”

嚴星河頓時就笑了笑,沉默了一下,才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何秋水晃了晃頭,“我來剪頭發,怎麽樣,好看麽?”

嚴星河這時才注意到她換了新發型,這是他沒有立刻認出她來的主要原因,“把頭發捐了?”

“是啊,反正要剪,與其讓發廊拿去賣錢,還不如我自己捐了。”她聳聳肩,又問他,“您來這兒是有工作麽?會診?”

嚴星河的臉色一頓,本就不多的虛浮笑意立刻從嘴角隐去,他沉默的搖搖頭,“不是,我老師病了,我來看看他。”

“……啊?哦哦,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何秋水愣了一下,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麽說,只好擡手抓抓頭發。

她出門時帶了水杯,此時正挂在手腕上,一擡起來,頭是抓到了,臉也被水杯打了一下。

嚴星河看她有些吃痛的扁扁嘴,下意識就動了動嘴角,“……你小心點。”

何秋水這下更不好意思了,抿着唇讷讷的哦了聲,然後他并肩走着,走到了一座小亭子跟前,嚴星河忽然問了句:“有空麽?能陪我坐坐麽?”

他總覺得心裏有些堵得慌,想和人說說話,或許能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說不定,只是為什麽偏偏是何秋水,他也說不清楚。

何秋水又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好啊,可以的。”

他們走進了小亭子裏,坐下,然後相對沉默,何秋水關切的目光從他熟悉的臉孔上劃過,總覺得有些不習慣。

她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嚴醫生。

嚴醫生是什麽樣的呢?她回想着和嚴星河的每一次交談,專業,冷靜,溫柔,善良,好像這些詞彙放在他的身上都很合适,他像是手執利劍的勇士。

何秋水想起自己正式手術之前的那個晚上,她避開老何悄悄問來看她的嚴星河,“醫生,我會不會死?”

她從沒做過手術,此前對醫院的唯一印象,就是這裏會死人,像她的媽媽那樣,躺在白色的屋子裏,一天天虛弱下去,然後最終離她和老何而去。

所以她很怕,怕自己也會死掉,那樣的話,老何就太慘了。

可是嚴星河卻笑着,很溫柔的告訴她:“不會的,你的情況很好,身體指标也很好,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然後她果然沒有出事。

她的幸運,大約是因為遇到了他這樣好的醫生,所以她始終感激他,并且敬重他。

“您……”她想了想,還是首先打破了沉默,“您別太難過了,一定會好起來的。”

不曉得安慰有沒有用,但這是他的真心話。

嚴星河輕輕的別過臉,望着亭子外已經有了蔥郁之态的樹木,微微嘆了口氣,“不會好了,他已經是肝癌晚期,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何秋水一怔,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可是嚴星河似乎終于理順了自己的語言,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他是我的老師,你或許聽說過賀廣發這個名字,我是他最後一屆學生……”

他說起那些舊事,用充滿了懷念的語氣,又夾雜着幾分難過,何秋水歪歪頭看着他,靜靜聽他說着自己和賀廣發的緣分。

這讓她有些想起和張從真之間的相處,也是這樣的,仿佛親人一樣。

“我要是再早一點知道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多陪陪他了。”嚴星河最後嘆了口氣,眉眼低垂着,神情失落又自責。

何秋水望着他,忽然開口道:“嚴醫生,您知道麽,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沒有了,那個時候我和你現在的想法一模一樣。”

風突然吹了過來,吹動了她剛剪的頭發。

老何跟何天去批發市場買食材,提着沉沉的袋子走到車旁,剛放進車裏,就看見車輪底下蹲着個小小的黃色團子。

“六叔,這兒有只小奶貓。”何天扶着膝蓋彎腰去看,“怪髒的,可能是流浪貓。”

老何湊上前一看,點點頭,“那咋辦,你趕走它?”

“……怪可憐的。”何天有些不落忍。

老何犯難了,“那帶回家養着?可是囡囡沒養過,也不見喜歡啊。”

他一邊說一邊蹲下去,伸手将小黃團子抓了出來,看見小小的一團縮在自己掌心裏,不停的顫抖,好像極其害怕,心裏便搖擺起來。

何天撓撓頭,“說不定帶回去養幾天就喜歡了呢?”

小奶貓這時細細的喵了聲,似乎在說你們盡管把我帶回去,我自有本事留下來。

老何看着它濕漉漉的眼,心一軟,就應了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嚴醫生:這患者也太糟心了-_-||

阿水:……我要有貓了???

嚴醫生:你到底什麽時候脫拐?

阿水:等等,再等等……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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