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一場宮宴,吃得鳳淮仁食不知味, 滿身的冷汗把官袍浸了個透。
好容易熬到宴會結束, 鳳大人連跟同僚寒暄告別的心思都沒有,撩着袍角一邊扇着風一邊往宮門外腳步匆匆。
後面有一個新入朝不久的小吏正和自己的老師吏部侍郎并肩而行, 那小吏是這屆科舉榜眼出身, 見到鳳淮仁毫無儀态的儀态不由感慨:
“鳳大人如今關拜一品,還能這樣率性自然, 實是我輩楷模!”
吏部侍郎由衷點頭:
“沒錯,老夫在朝中為官近四十載, 若論有什麽人值得老夫佩服,一是那貴為嫡子封狼居胥的靖王殿下,再就是這出身貧寒卻憑一己之力扶搖直上的鳳相大人!”
晟朝官場風氣極為開明, 莫說公開讨論上峰, 便是金銮殿上跟皇帝争執,官員們也都是理直氣壯字字铿锵的。
聽到吏部侍郎所言, 小榜眼的目中流露出傾慕向往之色, 走在右側的另一位官員卻是從地方剛調進京城,此時頗有些不以為然:
“下官卻是聽說,鳳大人有今日, 全仰仗他結了一門好親事,他那岳丈乃是鎮國公,想來鳳大人的仕途如此平順, 靖國公府出了不少力。”
吏部侍郎若有所思地點頭:“你這說法倒也沒錯。”
那地方官得意地揚了揚眉, 榜眼郎原以為能喝到一碗勵志雞湯, 卻不料被一盆冷水澆個透心涼,不由悲從中來:
“原來鳳大人竟也是靠着岳丈,攀着裙帶一路高升麽,如今這世道,竟沒有兢兢業業腳踏實地奮鬥的人的活路麽!”
“此言差矣!”吏部侍郎眯起眼睛,捋着長長的胡須,似乎是回憶起了當年舊事,無限唏噓,“靖國公為人剛正,最不恥那鑽天覓縫,謀取私利之人!鳳大人有如今仕途,全因他自己勤勉自強,自娶了那關家大小姐,鳳大人是真正的把衙門當成了自家後院,一心一意勤于政事,這才有今日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榜眼和地方官都齊齊一愣。
“你們是不知道啊……”
吏部侍郎許是挺多年沒有跟人說起這往事,一時收不住話,竹筒倒豆子般,把鳳相大人的老底兒掀了個敞亮。
當年才華橫溢風流俊美的探花郎,被連哄帶騙地做了靖國公家的女婿,娶了尊活的母老虎擱在家裏頭,他心裏苦,淚流幹,但是嘴上卻不能言,只得一腦門子紮進了公事裏。
除了歇覺時分,鳳淮仁一般不往家裏跑,成日裏待在衙門裏頭,皇帝每回吩咐個事兒下來,鳳大人衣不解帶廢寝忘食,不辦完差事不回家,當然他辦完差事也不回家,哪個同僚忙着他就幫哪個,久而久之,鳳大人勤政親和,助人為樂的名聲就傳揚開了。
皇帝喜歡能幹事的人,同僚們喜歡能來事的人,鳳淮仁官場上越發得意風順,二十幾歲就做到了從二品戶部侍郎。
榜眼郎和地方官聽得是目瞪口呆,卻又覺得受教無比,小榜眼愣愣道:“如此說來,娶妻當娶河東獅,才能不斷自我鞭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聖人誠不欺我!”
“話是如此,”吏部侍郎慨嘆,“又有哪個能禁得住如斯折苦,鳳大人躲得初一躲不過十五,但凡他偶爾回了一次府上,第二天必是慘不忍睹,那形容……啧啧啧!”
榜眼郎和地方官齊齊欽佩:“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鳳大人果然是幹大事的!”
小榜眼忽然想起一事,他讷讷問道:
“那鳳大人既然如此畏懼自家夫人,怎的還能連娶幾房小妾,兒子都生了許多個呢?”
“這個我知道!”橫劈裏陡然插/入一道洪亮的聲音,卻是遠征軍的前鋒大将軍宇文朔不知何時走到幾人身邊。
小榜眼往周圍掃了一圈,禁不住脖子一縮,原來就在吏部侍郎講故事的須臾之間裏,他們周圍竟已攢了十來個官員,文武皆有,個個聽得津津有味。
“宇文将軍你今年不過三十有餘,哪裏曉得這些陳年舊事,還是讓我來說吧!”
這道細微的聲音來得更加突兀,宇文朔四處看了一圈,脖頸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誰?誰在跟本将軍說話?皇宮之內也敢裝神弄鬼,可是活得膩煩了!”
“宇文将軍,”小榜眼弱弱地往自己下方指了指,“是大理寺魏大人在說話。”
那魏大人身長不過三尺,跳起來都打不到宇文朔的下巴,宇文朔低着腦袋找了找:
“哦,原來是魏大人,你莫往我前邊走,這不小心踩扁了你我家王爺怕是要擰了我的頭!”
魏如勳個子雖小,卻是斷案的好手,只要給他一絲線索,他就能将陳年案件的來蹤去跡捋個清晰分明,因此他說的話可信度極高。
衆人見魏大人要說話,也不走了,齊齊蹲了下來,魏如勳被衆星拱月般地圍在中間,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衆所周知,鳳夫人脾氣雖不大好,但将門虎女,當得個言而有信,她說出來的話,就絕對會辦到。那還是太宗年間,天啓二十六年……”
那個新調來的地方官皺眉粗聲問:
“你怎的連年月都弄得這般清楚?”
魏如勳不悅道:“鳳相家的五郎出生于天啓二十七年,這件事自然發生在二十六年!你還要不要聽?本官分析案情時不喜歡別人插話!”
衆官員齊齊對着地方官比了個“噓——”
魏大人繼續道:“話說那年,鳳大人官拜戶部侍郎,二十七歲的從二品大員,不敢說後無來者,在本朝的确屬于前無古人。那時鳳大人春風得意馬蹄疾,百官們紛紛賀喜,鳳大人在一品流仙閣酬宴諸位同僚,席間被慣得酩酊大醉,鳳大人抱着當時的戶部侍郎嚎啕大哭……”
小榜眼小聲提問:“魏大人當時可是在現場?”
“本官那時不過是大理寺小小主薄,哪有資格……”
小榜眼勇敢質疑:“那您怎的知道鳳大人與人抱頭痛哭?”
魏如勳惱火:“本官那年參與一起案件調查,那一品流仙閣內死了位花魁,時間與鳳大人設宴極為相近,詢問口供的時候就記錄了下來……你這榜眼郎,可知你為何不能高中狀元?”
小榜眼讷讷:“下官才疏學淺……”
“才疏學淺還在其次,你不懂得舉一反三,本官是大理寺卿,大晟第一神探,你是曉得不曉得?”
“略有耳聞。”
“本官所言,句句皆有人證物證,你再随意打斷,我就将你踢出去!”
小榜眼脖子一縮,小鹌鹑似地委屈巴巴地往旁邊蹲了蹲,衆人蹲出來的一個圓被他嚯開了一道口子,那有強迫症的地方官把他又拉了回來,再把圓給續上。
衆官員忙勸道:
“魏大人息怒息怒,榜眼郎初來乍到,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話說……那鳳大人抱着人哭了之後呢?”
魏如勳消了下氣,習慣性地想拍驚堂木,順手“啪”地一下就拍在了宇文朔的腦袋上,宇文朔瞪大了眼,反手就想掄回去,衆人忙:
“噓——”
這瓜又大又圓,宇文朔自己也吃得正興頭上,他便忍耐了下去,只摸了下腦袋繼續蹲好。
魏大人接着道:
“鳳大人當時哭得那叫一個委屈,陪座的花魁小倌兒們男默女淚,皆是不忍。那個戶部侍郎和你們一樣,”魏如勳指了指小榜眼和地方官,“都才來京城不久,不太熟悉情況,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同情得不得了。”
“之後呢?”有人催問。
“後來戶部侍郎将酒醉的鳳大人送回府,敲了半天門竟是不得開,原來因鳳大人設宴晚歸,鳳夫人便令門房将鳳大人鎖在外頭,鳳大人怒火叢生,新仇舊恨,百般心酸一起湧來,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隔着自家大門對鳳夫人破口大罵——”
魏如勳指尖捏了捏喉嚨,模拟鳳大人酒後被熏得沙啞的嗓子,惟妙惟肖道,“關若風!你今兒若是不放我進去,我就,我就——”
“哈哈哈哈!”魏大人加粗了嗓門大吼道,“你就怎樣?”
小榜眼又想舉手發問,有個官員十分機靈,忙解釋道:“魏大人學得像足了二人,那鳳夫人的嗓音卻是如擂鼓一般!”
“別再插話!”地方官急吼吼道,“就怎樣?魏大人你快說!”
魏如勳道:“鳳大人就了半天,終于跳腳吼,‘我就翻牆進去’!”
“哈哈哈哈哈!”一衆官員全都笑得坐到了地上。
魏大人揩了揩笑出淚花的眼角:
“當時鳳夫人也是這般哈哈大笑,幾乎笑岔了氣,你們可看過鳳府那牆頭?比一般人家高出許多,別說一個鳳大人,就是兩個鳳大人摞起來,都翻不過去啊!”
“你別扯這些廢話,咱們要聽的是鳳相怎麽能納妾的事啊!”
“別催別催,這就來了,”魏大人接連模仿別人話音,嗓子有些疼,從自己腰間的小荷包裏拈出顆薄荷糖,三兩下嚼巴碎了潤了潤嗓子,接着道,“鳳夫人當時在門那頭笑岔了氣,她說道,‘鳳淮仁!你今兒要是能翻牆進來,老娘敬你是條漢子,明兒就給你納妾!以後你想納幾個納幾個,老娘要是說個不字,我關字就倒過來寫!’”
“哎呀呀!”衆人皆唏噓,“這怎麽可能翻得過去啊?”
“可是,”小榜眼憋了半天,還是弱弱地說道,“既然鳳大人隔年就生了鳳五郎,那晚怕是翻過去了吧?”
有人反駁:“剛剛還說道,那鳳府的牆頭別說一個人,就是兩個鳳大人摞一塊都翻不過去啊!不可能的!”
衆人又看向魏大人,急道:“別再賣關子,快說快說!”
魏大人搖頭:“你們吶,忘記了那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戶部侍郎一聽這話,二話不說拉着鳳大人就到了牆角,他往地上一蹲,拍了拍自己的肩,說道‘鳳大人,你踩着下官的肩翻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
在朝中待了有些年數的官員全都大笑起來,唯有幾個新來的茫然得不知所謂。
宇文朔一只大掌狠狠拍着地面,笑得快要撅過去,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解釋:
“你們新來的……不知道……前戶部侍郎……身高……足有一丈①……哈哈哈哈哈……”
————
鳳淮仁一邊匆匆往宮門口走一邊不住地打噴嚏,他奇怪地想,連續打了這麽多噴嚏,這是有多少人在想他……
“鳳大人慢走!”身後響起內侍官尖細的聲音,一個太監正跑過來,鳳淮仁認出那是東宮的随從,心裏咯噔,“徐公公這麽晚了,喚住本官有何事?”
徐公公提着一個食盒,笑吟吟道:“太子殿下讓奴才傳個話,請大人轉告府上十一公子,今日點心甚是合殿下心意,殿下禮尚往來,請大人轉交。”
鳳淮仁腦際太陽穴突突直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接過食盒:
“勞殿下記挂犬子。”
“大人慢走。”
“徐公公慢走。”
鳳淮仁看着那太監走遠,長嘆了一聲。
正在這時,前方又響起一道聲音,低沉喑啞:“鳳相大人。”
鳳淮仁身子一僵,霎時覺得自己手裏捧着的不是食盒,而是黑/火/藥。
宮門之外,靖王爺正站在自己的馬車邊,長身如玉,金絲面具在夜色中熠熠生光,他在恭候鳳淮仁。
“靖王殿下。”鳳淮仁忙拱手走過去。
靖王道:“我府上與大人府上順路,請大人同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鳳淮仁:“下官所欲也,不敢請也,殿下請。”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往鳳府趕,鳳淮仁哪裏不知道,靖王明着約自己同行,只怕是借故要去看一看十一郎。
訂過親的雙方成親前是不能相見的,但兩人都是男子,又可不拘此禮。
想到靖王爺和太子兩位殿下從公然的劍拔弩張到背地裏相繼示好……鳳淮仁摸了摸發涼的後脖頸,只覺得鳳府的頭上懸着一柄随時會落下來的鍘刀。
鳳相大人悲從中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管家鳳丘此時正站在大門口遙遙遠望,終于看到一輛馬車快速奔來,辔頭上挂着的燈籠上映着個碩大的“鳳”字,忙一路小跑着迎了過去。
“老爺老爺!”
鳳淮仁剛掀開轎簾,就聽到這急吼吼的呼喚,他心裏登時一沉,戰戰巍巍道:
“可是那十一郎……又闖出什麽禍端了?”
“老爺哎!”鳳管家一拍大腿,臉上愁得能榨出苦瓜汁來,“不止是十一少爺,連夫人也……總之,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他們跟十一少爺打起來啦!”
※※※※※※※※※※※※※※※※※※※※
注①:一丈=2.33333米
這兩天小墨寫得很歡樂,半夜自己在被窩裏笑成狗,這一章一直碼到淩晨六點,看在小墨這麽勞苦的份上,各位小天使們按個爪再走吧!
至于什麽時候相認?你們說我這麽善良的親媽會讓他們憋很久嗎?不存在的。
再說了,談戀愛這麽久,這個世界可算是合法夫夫了,那麽早就讓王爺“小登科”,你們讓楚總韓隊長顧班長怎麽想!我可是個一碗水端平的好親媽!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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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月千尋、何以潇湘 10瓶;E'cheesepur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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