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只是想有個鳥兒3

這北鎮撫司,乃錦衣衛所轄專理诏獄的機構,與東廠廠獄一樣,專理皇帝欽定案件,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只忠于皇帝意志,游離于法律之外。

民間素有流言,進了廠獄與北鎮撫司,豎着進橫着出,僥幸保住一命的,那也已經蛻了層皮。

徐泗帶着扈從,一行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北鎮撫司的衙門大門,無人敢攔。

“韓大人呢?”薛瓊随手揪住一人的衣襟,拎到面前,霸氣十足地問道。

那名錦衣衛缇騎仰頭望望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太監,面兒上有些過不去,可是力氣懸殊,掙又掙脫不得,繃着個臉與薛瓊對峙,一手已經按上腰間別着的長刀。

徐泗一看這針尖對麥芒,一觸即發的态勢,連忙按朝薛瓊使使眼色。

薛瓊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放開手。那名缇騎踉跄了兩步,整理整理被扯得皺皺巴巴的衣裳,恭恭敬敬地向徐泗作了一揖。

“廠公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他其實遠遠就看到江荥一群人氣勢洶洶而來,當下腿就有點打顫。畢竟東廠廠督的惡名遠播,誰能得罪得起?他能撐到此刻,已是強弩之末。

“沒事兒,不用緊張,我就是來串串門兒。”徐泗的一句話令在場的所有人有點懵圈。難道不是來算賬要人的嗎?薛瓊在心裏嘀咕。

那名缇騎額角的汗已經滲出來了。

徐泗繼續他親民的笑容,“順便找你們的指揮使敘敘同僚情誼。”

那名缇騎貼在褲縫的手都開始抖了。

薛瓊看缇騎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心生疑惑,忍不住去看自家廠公的臉,霎時被吓得魂飛天外。

廠公居然百年難得一遇地笑了,還笑得好陰險好歹毒,讓人好怕怕哦……

“指……指指揮使大人現在正在牢裏親自審問犯人。” 缇騎在這可怖的笑容下繳械投降。

“那勞煩你帶路,可否?”徐泗真的只是很禮貌地保持着微笑,他覺得這麽一張絕美的面孔成天板着張死人臉,委實暴殄天物。

“廠公請……請跟我來。” 缇騎小哥僵硬地轉身,心肝直顫,腳步虛浮地領他們往牢裏走。

審訊室是一間小黑屋,在走廊的盡頭。

一路上,兩邊的牢房裏關押着形形色色的犯人,幾乎都是奄奄一息地躺卧在污穢的草席上,滿身污血,缺胳膊少腿兒的,有進氣沒出氣。痛苦的呻吟聲不絕于耳,但這些人都只敢壓抑着小聲地叫。大概是因為喊大聲了,又會換來一頓好果子吃。

徐泗目不斜視,昂首闊步地走着。旁人只道廠公見多了此等慘狀,見怪不怪,淡定的很。只有徐泗自己知道,他那是怕看多了吐出來,那特麽就尴尬了。

牢房裏充斥着腐爛的桔梗氣息和渾濁的血腥氣,因常年不見陽光,暴露在外的肌膚能感知到空氣中的陰暗與潮濕,這裏的一切因子都在叫嚣着森然和恐懼。徐泗下意識曲肘,搓搓手臂。

距離審訊室一步之遙處,一聲慘烈尖厲的叫聲刺穿耳膜。衆人腳下皆是一頓。

那聲慘叫的主人是個男人,但是喊得過于凄厲尖銳,近似于女聲。

“看來韓大人正審得盡興。”徐泗第一個反應過來,說笑道。

“唉……這刺客頑固得很,都審了一下午了,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不上點真家夥,撬不開他的口。”那名缇騎一邊解釋一邊打開審訊室那扇黑乎乎的,邊緣還沾着可疑的紅色印漬的門。

“審訊的緊要關頭,沒有我的命令,誰準許你進來的?”門一開,一聲冷冽的質問不期而至。

缇騎小哥略為躊躇了一下,剛想硬着頭皮答話,被徐泗按下,搶了先,“韓大人,這刺客是我東廠抓到的,前後少說也耗時近半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本督主想來旁聽一下審訊,這也不行嗎?”

昏暗的室內,加上行刑的官吏,共四人。血肉模糊的犯人,條案邊主審的錦衣衛,還有坐在角落裏,隐身于昏暗的光線下叫人看不清臉的韓炳歡。

從徐泗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一身黑袍如墨,雖然隐在暗處,渾身強大的氣場卻令所有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恍若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随時可能發出致命的一擊。

徐泗敏銳地捕捉到從那個角落裏投來的犀利眼神,和一聲不屑的輕哼。

那道冷冽得有如寒冬冰雪的嗓音再次響起,“江督主好興致。旁聽一下也無妨。”

自始至終,不見他起身寒暄。于官職上,他們二人平起平坐,但是于資歷上,韓炳歡是明顯的後起之秀。于情于理,作個揖都是應該的。

可他居然這等輕慢無禮?薛瓊火爆脾氣一上來,撸起袖子就想沖上去,被徐泗按下。

徐泗轉了一圈,在主審官旁邊的太師椅裏落座。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觀賞。

“審得如何了?”他慢條斯理地摩擦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問。

主審官朝角落裏看了一眼,得到點頭的訊息,才出聲道:“禀廠公,除了查出此人乃京城人士,平時以走镖為生,武藝高強。家中有一母一妻外,無其他所獲。”

“哦——”徐泗故意拉長語調,“也就是說,什麽都沒審出來呗。”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主審官尴尬地笑了兩聲,反唇相譏:“是是是,此人跟在廠獄裏時一模一樣,嘴硬得很。”

徐泗但笑不語,一記威力十足的眼刀飄過去,主審官渾身一抖,讪讪地閉了嘴。

“不管如何審都審不出個所以然,廠公不會是抓錯人了吧?”角落裏的大佬又開了金口,要麽不開口,開口皆是怼人。

“不可能抓錯,這厮當晚逃脫時,左臂上中了我一刀,深淺位置我最清楚,與此人左臂上的刀傷相吻合,分毫不差。”薛瓊義憤填膺道。

對錦衣衛搶了人這件事,他是最氣憤的,因為人是他帶着手下一家一戶排查搜捕,歷經千辛萬苦才抓到的,說提走就提走,搶了他的功勞。

徐泗贊賞地看了他一眼,繼續摩擦扳指。

角落裏人也沒再說話,即使是抓錯了又怎樣?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這是幹他們這行的宗旨。

更何況……此次案件性質惡劣,惹得皇上雷霆震怒,既涉及到宮廷安保問題,還牽扯到皇儲安危,大家肩頭的擔子都無比沉重。

“大膽刁民,現在廠衛的兩大首領都在此處,你還不開口?還想不想活命了?”主審官一聲驚堂木,拍得震天響。

那名刺客被日夜輪番提審,精神已經瀕臨崩潰,意識模糊口齒不清地呓語着,半睜的眼睛不停地往上翻着白眼,臉上所有的肌肉都在不止不住的抽搐。

衣衫褴褛,傷痕随處可見,十指腫得跟胡蘿蔔一樣。最觸目驚心的一處,就是胸前那兩個深深的烙鐵印,顯然就是剛剛制造出慘叫的源頭,還散發着陣陣烤焦的肉香。他褲裆下方專門放了個木盆,用來接流下來的血。

徐泗自打進了審訊室其實基本沒怎麽往犯人身上瞟,他怕自己一看就吐出來,露餡兒。這會兒做了許久心理建設瞄了兩眼,依舊飽受心靈震撼。這都沒被屈打成招,也算是一等一的血性好漢了。放在抗日戰争時期,那就是永垂不朽的革命烈士。

見他沒有了反應,旁邊負責行刑的小哥兜頭就是一瓢冷水潑上去。烈士一個激靈,從無意識狀态清醒過來。

“別問了,給個痛快,直接殺了我吧。”他啐了一口血沫,咬緊牙根。

烈士要麽實在是忠心不二,要麽是被人捏住了把柄。

所以徐泗自然而然地問出口:“你的家人在何處?”

家人二字一出,方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烈士驚懼地擡眸看向徐泗。只是一眼,徐泗看出了絕望、無奈和悲哀。

“趙修,去把他的家人親友帶來。”韓炳歡發了話。

之前領徐泗他們進來的那位缇騎幹脆利落地領命而去。

“找不到的,他們都在那人手上。”烈士凄絕地勾勾幹涸皴裂的唇,淚水忽然洶湧而出,“所以別問了,你們還不懂嗎?我不是不說,我是不能說!說了……說了……”

他發狂地掙脫着被拷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手,眼裏的血光駭人,“殺了我吧,殺了我,說了我的老母我的妻都得死!殺了我……”

“你以為,你不說,你的家人就能活下來嗎?”冰冷無情的嗓音剝奪了別人最後的一絲希望,徐泗皺眉。

“你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你們家那位主子是個什麽秉性?你覺得他會留着對自己大不利的禍患嗎?”聲音繼續戳着人心,每說一句,烈士的面上就灰暗一分,直到面如死灰。

啧啧啧,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走投無路逼迫法,犯人往往都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選擇松口。

但是顯然,這個辦法對這位烈士不起作用。他只是疲憊地阖上眼,默默地流着眼淚,淚水混合着血水,糊了一臉。

徐泗從小到大見不得人哭,一哭他就心軟。

于是衆人眼睜睜地看着廠公倒了杯茶,親手喂那名渾身髒兮兮的犯人喝下了。

衆人驚疑的目光下,廠公巋然不動,慢慢蹲下身子,與固定在椅子中的犯人視線持平。

“我知道你現在很絕望,”徐泗堅定的眸子攫住那人驚惶的目光,無言地傳遞着信心,“我不問你其他,我只問你,你覺得是我東緝事廠的廠公厲害,還是你那忠心擁戴卻擄了你家人做人質的主子厲害?”

烈士眨了眨籠着層陰翳的眼,一番比較權衡後,說了句大實話:“你。”

“那你覺得,這世上若是連我都救不了的人,還有別人能救得嗎?”徐泗循循善誘。

烈士沉默了半晌,眼中突然閃過奇異的光芒,光芒從他的眼中轉移到面上,熠熠生輝,宛如回光返照。

“你……你你你……你要救我母親與妻子嗎?”烈士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若是你願意配合的話,”徐泗聳肩,“否則我怎麽知道該去哪裏找你的親人?京城這麽大,京城之外更大。”

“我……”烈士幾乎脫口而出欲招供,卻在緊要時刻又閉上了嘴。東廠閹狗頭子的話能信不能信是個終于問題。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好。一個晚上夠你考慮的了。明日清晨,還不說,你這條命也就做好交代的準備吧。本督主的機會只給一次。”

徐泗拍拍手起身,下意識地望向那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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