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只是想有個鳥兒19

逼宮這件事吧,徐泗覺着挺逗的。

祁巢陽奉陰違、膽戰心驚地布置了近一個月,祁淵像看小醜一般,不溫不火、古井無波地瞅了他一個月。

那感覺,就像是如來睨着掌心裏可勁兒折騰的孫猴子:小子,你就作吧,你爸爸我就看着你能作出什麽顏色的花兒來。

祁巢日後要是知道了……嗯,估計得氣得吐血三尺。

人生頭一回做間諜,徐泗挺盡職盡責的,事無巨細,統統上報。他一邊在心裏同情着翻不出祁淵五指山的祁巢,一邊享受着類似于向班主任打小報告的扭曲快感。活到這麽大,徐泗第一次有點理解了那些有事沒事總喜歡告他狀的同學,還是……有點爽的。

更爽的是,韓炳歡頭上頂着的扇形血條,在自己勢如破竹的求愛攻勢下,正及其有規律地與日俱減。

每天早上一睜眼,徐泗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北鎮撫司,然後盯着目标人物頭頂上比昨日縮減了一個百分點的血條,傻笑。差不多傻笑個半個時辰,再繼續今日的攻略計劃。

跟韓炳歡越相處,自然而然的,徐泗對他越發了解。比如說,雖然指揮使大人慣常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但是徐泗卻已經能從那張面癱臉上硬找出些蛛絲馬跡,來推測主子的心情。

韓炳歡若是開心呢,面部線條會稍微柔和一些,眉眼放松,上唇不會鋒利地繃起,而是翹起一個性感的弧度;若是不開心呢,這個就太明顯了,眼睛眯起、唇角下垂,全身的氣場都是生人勿近;若是極端開心或不開心呢……唔……大概會咬人……

根據這些冒死總結出來的微表情,徐泗在讨好目标人物的路上越走越順。

比方說,他發現,韓炳歡雖然不大喜歡韓四,卻也并不反感,起碼沒有一言不合就把它給扔了。為了表示愛屋及烏,徐泗每回來,都帶些脫了毛的小鳥小耗子給四四開開胃,只不過每次喂完食,韓炳歡的表情都比較高深莫測。

徐泗私以為,那是歡歡傲嬌,想表示感謝卻無從開口。

四四在往一條圓鼓鼓大胖蛇的體型不懈發展的進程中,韓炳歡這邊卻遭遇了瓶頸。五日了,數據停在了26%就沒再動彈過,眼看勝利在望,徐泗急得嘴裏都出了燎泡。

這日,濛濛細雨飄了一上午,天氣一差就有點萎的徐泗,慵懶地賴在被窩裏,跟2333閑扯淡。

“你說,怎麽就停住了呢?”徐泗舔舔口腔內壁的燎泡,嘶了一聲。

2333,“心結未開。”

四個字,簡單粗暴。

“韓炳歡的心結跟他爸有關,他爸都已經挂了這麽多年了,墳頭草估計都得一米高,怎麽解?”徐泗抱怨,雙腿夾着被子一陣亂滾。

滾完突然正經道,“哈兄,在下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系統仿佛愣了兩秒,“徐先生請說。”

“下一個世界,能給我個鳥兒嗎?”徐泗咬牙切齒,算算時間,他該起床尿尿了。

蹲着……

“這是由智能系統随機抽取,恕我愛莫能助。”2333的總攻音好聽是好聽,就是缺乏感情,像是西裝革履,梳着油光中分,根根發絲緊貼頭皮的死板男秘書。

徐泗嘆了口氣,以及其沒有男性尊嚴的姿勢尿完之後,穿衣用膳,擡腳就欲去北鎮撫司報道。

剛踏出東廠高度直逼膝蓋的門檻,2333突然開口,“善意提醒,今日乃清明。”

“清明咋了?”清明放假?錦衣衛不上班了?怪不得今兒個陰雨綿綿……原來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啊。

這清明下雨跟蕭敬騰開演唱會似得,一逮一個準。

2333,“……”

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徐泗皺眉,“哈弟,你逗我玩兒呢吧?現在是秋天,哪兒來的清明?你欺負我大學還沒畢業,讀書少嗎?”

2333,“這個世界的清明是每年九月初五。”

徐泗:“……”怪我,沒有好好研讀這個世界的歷史風俗。

“目标人物每年清明會去城郊上墳。”2333耐心道。

“哦。”徐泗立刻腳尖一轉,上了馬車。

目的地,韓家墳頭。

這韓家雖然也是官宦世家,卻比不得那些家大業大的名門望族,他們家雖然世代吃朝廷俸祿,但基本都是些芝麻小官,也就到韓炳歡的父親韓蔚這兒,才勉強爬到了四品官階,可惜還英年早逝。

而且這個家族吧,不知道受了什麽詛咒,還一脈單傳,人丁稀少。想旺都旺不起來,連個墳都氣派不起來。

照着2333的GPS定位系統,徐泗棄了馬車,七拐八拐地彎到了一處小土坡,遠遠地就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挺直了腰板,垂手立在細雨中。

站着望了好一會兒,那人還是紋絲不動。

“出門不知道下雨嗎?也不帶個傘。”徐泗嘟囔一句,撐着暗灰色的油紙傘朝他走去。

餘光瞥過另一邊時,發現也有個人撐着傘,跟他一樣行着注目禮。那是個中年男子,一聲墨綠色樸素的長衫,眉眼疏淡,五官每一處都寫着濃郁得化不開的哀傷,歲月在他眼角、唇邊、鬓角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卻掩蓋不了他年輕時曾風華正茂的隽秀。

他緊緊盯着韓炳歡的方向,目光專注而熱烈,仿佛那裏埋葬着他畢生的心血。

這人……徐泗莫名有種“同道中人”之感……

可能是徐泗的打量太過肆無忌憚,那人察覺到了,扭頭看向這邊,徐泗連忙收回視線,壓下傘沿,輕咳一聲,大步流星地走了。

“衣衫都濕了。”

頭頂一片陰影遮蔽了灰蒙蒙的天色,韓炳歡下意識轉頭,看到一張總能輕易撞進他心裏的臉。

“你如何知道此地?”一滴雨水自緊繃的下巴滴落,韓炳歡轉來狐疑的目光。他韓家世代擇墳地,都是随機選取,只祭拜三代,三代過後,再無瓜葛。

所以,如果韓炳歡自己不說,自然無人知曉。

“跟着你來的。”徐泗随意扯了個謊。

看出他的敷衍,韓炳歡睫毛輕顫,沒有戳穿他。就他那點三腳貓功夫,想跟蹤錦衣衛指揮使而不被發現,等同于……癡人說夢。

徐泗心大薄情,不大擅長應對這種吊唁家父的傷感氛圍。也不大能理解韓炳歡對自己老爸懷抱着怎樣複雜的感情,因為他自己根本沒老爸,沒法兒設身處地。

“家父正直清廉,威武不屈,是我平生最為敬仰之人。”韓炳歡食指輕敲腰間繡春刀的刀柄,徐泗知道,這是他糾結煩躁時的标志性動作。

糾結什麽呢?糾結他最尊敬的父親卻喜歡搞太監?

還是說,糾結他自己也步了他父親後塵,也喜歡上搞太監?

唔……想想是挺操蛋的。

不過呢,這情情愛愛的事,又有誰能一口咬死呢?該喜歡男的,還是該喜歡女的,這個問題,徐泗以前接受過一位資深出櫃人士的洗腦,據這位仁兄而言,其實人人都有愛上同性的可能,只看他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是什麽性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是因為一個特定的人,從而确定了自己的性向,而不是因為先确定了自己的性向,再去喜歡相應性別的人。

徐泗記得他當時現身說法,實力嘲諷了一番,因為他自己就是沒喜歡過別人,卻明确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人的……那類人。

那哥兒們拽的跟誰欠他二五八萬似得,丢給他一句:那是因為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人家。

徐泗呵了一聲,沒跟他一般見識,心裏想,我又不是個傻帽兒,喜歡誰自己能不知道嗎?

默默地跟着站了不知多久,徐泗撐傘的手已經酸麻發抖,韓炳歡擡頭,自他手中接過傘柄,兩人無言下坡。

下坡時,徐泗沒見到那個墨綠色的瘦削身影。

一直走到馬車前,徐泗頓住了,朝韓炳歡眨巴眨巴眼睛。

韓炳歡挑眉,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躊躇了一陣兒,徐泗突然拉過韓炳歡的手,又原路返回。

韓炳歡的手泛涼,被徐泗帶着溫暖潮意的掌心包圍,那股熱流自指腹,一路緩緩地随着血液游走全身。

他在風裏雨裏站了個把小時,連牙龈都是冷的,此刻的他就像是在沙漠裏行走了幾個日頭的旅人,急迫而熱切地渴望着甘霖,他也,如此渴望着溫暖。

反手抓緊了暖意的源頭,韓炳歡低頭,堪堪一個淺笑。

笑意還未來得及展開,他在父親墳前看到一個陌生的身影。

“柏塘,令郎已經這般大了,一表人才,身沐皇恩。你看着可欣慰?”那人從懷裏掏出一壺酒,自己喝了兩口,剩下的一點一點灑在碑前的土地。

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瓶放下,他又拿出一塊手帕細細地把墓碑擦了一番,将油紙傘撐開,遮在碑上,自己也靠着墓碑坐下,躲到傘下,“回回來都下雨,可把你淋壞了吧。”

他自顧自地絮叨着,似乎積攢了太多的話,不吐不快。

“誰?”冰冷得仿佛從千年寒潭裏撩出來的一個字,打斷了男子溫柔的述說,他驚訝擡頭,看清來人後驚慌失措地站起身,頭撞到了油紙傘,傘被掀翻到一邊。

他想去收起傘,可面對着韓炳歡陰沉的臉,又有些手足無措,“我我我……我是令尊的……好友。”

“好友?”韓炳歡尾音上揚,透着滿滿的諷刺,連帶着眼裏的光芒都帶着七分輕蔑,“張公公,你以為出得宮,自己的身份就變了嗎?”

言下之意,一介宦官,敢以家父好友自稱,不自量力。

徐泗皺眉,這句話意外地有些紮耳朵,等再一細想,他瞬間炸毛了。什麽叫……身份就變了?太監的身份怎麽了?太監就不是人嗎?不就是少了個把兒嗎?至于這麽瞧不起嗎?

此刻的徐泗入戲已深,雖然情非得已,但他在理智上已經接受了自己在這個世界是個太監的事實,所以別人瞧不起太監,就等同于瞧不起他。

張公公楞在原地,面上掠過尴尬,一雙手不知該放在何處,緊張地交叉着,指關節泛白。

徐泗不聲不響地替他撿起傘,笑着遞給他,道:“原來是張公公,同是在宮中服侍的人,在下江荥。韓大人的……同僚。”

這句話是在打韓炳歡的臉,沒錯,我也是個太監,沒資格做你好友。

韓炳歡猛然醒悟,心頭一突,看向徐泗的側臉,那張臉明明在笑,他卻感知到笑意下掩藏的冷意。

“哦,原來是督主,奴才張奉,拜見督主。”說着欲下跪,被徐泗截住。

“張公公已經出了宮,不必拘于禮節。”

張奉早年便以身染重病為由請辭出宮,沒想到還能再碰見東廠廠公,更生不安。

“張公公有什麽話,只管敞開了說,你一番真情實意,有什麽見不得人之處?大可不必如此畏懼。”徐泗笑着鼓勵,那笑叫人如沐春風,“你們二人慢慢聊,本督主先行一步。”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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