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萬裏龍沙》(十)
何修懿大步地跑到左然身邊,跪在“血污”當中, 喉嚨發緊, 聲音發顫,念出臺詞:“為什麽啊?!你對龍骨下手, 肯定會死的啊?!”
左然雙眼平日十分明亮, 此刻卻是失去光澤,胸膛劇烈起伏, 吐字有些含糊:“那一槍是……你打的嗎。”在得到了“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不相信尹長東他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回答後,又道, “劍飛, 不是……有一句古話嗎, 你我都很喜歡, 叫作……‘士為知己者死’。”
空曠的片場中, 灰色的牆與地透着一股死亡氣息, 充斥着悲怆的氣氛,“鮮血”已經成河,令人滿目都是極刺目的血色。其實, 死亡是一瞬間的事,死亡也是永恒的事。長翅鳳蝶游于黑白之間——對于黑道來講,他是一個可恥叛徒,對于白道來講,他背負着無數人名。假如“長翅鳳蝶”死了,龍骨手下、打黑小組, 人人都會舉杯相慶,而不論那個人曾經做出什麽樣的犧牲。只有齊劍飛,認識的人不是“長翅鳳蝶”,而是尹長東,那個陪伴了他整個兒時、青春的純真的少年。
最後,全部臺詞結束之後,左然雙眼眼皮無力地合上了,并且臨時加了一句:“忽然……感覺有點困了。”
何修懿瞬間便明白左然意思,柔聲哄道:“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再醒就在醫院裏了。”在齊劍飛心目當中,尹長東的意識已經逐漸遠去、無法明白自己是個将死之人,他便輕聲安慰。
左然阖上眼簾,隔了幾秒,輕聲說道:“劍飛……那麽,這輩子就不再見了。”他的聲音十分高遠,好像教堂當中極空靈的聖音。何修懿的眼睛猛地睜大,似在驚訝:尹長東死前仍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快死了。這段對話、表情全是即興發揮,何修懿很喜歡兩人間的默契。接着,左然像是失去知覺,并模仿着人類死亡前的樣子,眼角劃下兩滴眼淚。這是死亡過程當中失去意識後的反應,淚管先于淚腺關閉,眼淚無處排放,便會流出眼眶。人哭着來,又哭着走,在人世間體會一把悲歡離合。
何修懿撲在左然身上,緊緊抱住對方,演繹着齊劍飛親眼見到結拜兄弟死亡後的不舍。他摟住了左然脖子,兩眼通紅通紅,靈魂仿佛都被抽空。過去人說,兄弟仿佛手足,失去就如截肢那般痛苦,然而,過于入戲、将這一幕想象成了幾十年後的左然與自己的何修懿卻覺得,不是的——他并不是失去了某一個部位,而是丢了主體,剩下的全是破碎的和貧瘠的。
左然緊閉雙眸,身體一動不動,血液似已真的不再奔騰,令何修懿有徹骨的恐懼,全身上下微微戰栗。何修懿感到,手指、腳趾上的血液被帶走了,湧向心髒——手指腳趾變得冰涼,心髒卻是通通地跳;有些頭暈眼花,時間似乎已經定格、流動極慢——一直沒人喊“cut”,自己心理上卻即将堅持不住。何修懿感到很狼狽,幾乎就要維持不住演戲所必須的體面。
攝影機運轉着。
這個擁抱鏡頭,會從身後拍攝。左然靠着牆坐,何修懿摟住他,而攝影師凱文則會拍攝“尹長東”定格的面容,以及“齊劍飛”孤獨的背影,畫面将會很有美感。
化妝師将左然化妝成了“死者”——皮膚蒼白,毫無血色,看不出來任何還活着的痕跡。
即使代入自己,何修懿當然也清楚,此刻只是拍戲,左然還是那個左然。然而,在看見影帝與死亡沒有什麽區別的表演後,何修懿本能地希望确認、安心,告訴自己,都只是戲。
可是,究竟如何确認,安心?
左然動作凝固,表情凝固,皮膚蒼白并且透着青色,眼角、嘴角完全僵硬,眼球在眼皮下靜止不動,口鼻沒有呼吸,胸腹沒有起伏。
沒有一絲破綻。
何修懿垂着眼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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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在距離左然脖子非常近的地方,連三厘米都還不到。左然脖子有着美好線條,十分舒展而且優美。
脖子……何修懿想:皮膚下邊埋着動脈,動脈直通心髒,那顆在有力地跳動着的心髒。
因為凱文帶着攝影機在身後,鬼使神差般地,借着身體遮擋,何修懿低下頭,心髒通通地跳,将雙唇移動了兩厘米多,并在感受到熱氣後,毫不猶豫地印在了左然一側脖頸上面——頸動脈所在的位置。
冰涼的兩片唇壓住左然頸部。何修懿似乎終于可以感覺到,動脈當中還在奔湧着的血液。他想确認這點,通過這種方式抑制悲傷,對方沒有出事,左然……還在身邊。
左然脖子上的脈搏一跳一跳,何修懿能感覺得到兩邊心跳漸漸共振,最終,節奏似乎彼此纏繞、融為一體。
一下,一下,一下……
跳得很快。
這是一個不帶情色意味的吻。何修懿渴望着左然,渴望着陪伴,渴望着愛情,渴望着靈魂的共鳴。
即使被搭檔“騷擾”了,左然依然盡心盡力扮演着“死者”的角色,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任由何修懿的雙唇親吻自己脖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某現場副導演高叫一聲:“好——Cut——左導,您去瞧瞧?”左然演戲,便讓現場副導演幫盯一下。
理智回籠,何修懿猛地恍過了神兒,極為尴尬,在內心中質問自己幹了什麽。他連忙站起身子,遠離左然,不懂自己為何突然發瘋——竟然會趁左然扮演“死人”一動不動之時主動強吻對方脖子?!
他有一種極為羞恥的刺痛感。
嘴唇依然發燙。左然皮膚觸感一直留在雙唇上面,何修懿捂着嘴,半晌之後才說:“抱歉……冒犯……”
左然沒有立即動作,依然靠牆坐着,仰頭注視着何修懿,半晌未發一言。
何修懿說:“嗯,就這樣。”他無法面對左然,只想趕緊落荒而逃。
“……”
何修懿繼續強撐着說道:“那麽……我去卸妝。”
左然卻是慢條斯理地說:“別急,我看眼監視器。”
“……行。”
于是,何修懿便站在四層門口等待。左然走到監視器前回放了兩三遍,一點頭:“好,可以。”
何修懿點點頭,快速轉身,邁步飛一般地蹿下水泥樓梯,三腳并作兩步逃入三樓簡陋的化妝室。他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平複心情,同時也将面上潮紅壓下——等到再打開門,方才那隐秘的、羞恥的恐懼便會被隐藏起來。不過其實,就算再次臉紅,也很容易解釋——用于卸去“血漿”的材料裏存在許多細小顆粒,演員将其按在臉上用力揉搓時其實非常疼,臉紅是正常的。
這場已經拍完,他可以卸妝了,“齊劍飛”的戲份也剛好殺青了。等下劇組再去三樓将張局殺龍骨的鏡頭拍攝完,便全劇殺青了,自己可以離組,蘇洋可以離組,飾演張局、劉局的兩位老戲骨同樣可以離組。
至于劇本上的結尾,已在此前拍攝完畢。在劇本中,故事的結局是,被撞成植物人的劉局醒來了,并公布了長翅鳳蝶真實身份。長翅鳳蝶出殡那天,由齊劍飛為他扶靈。而後,因為有功,齊劍飛被授予了二等功,加銜加級。授獎儀式那邊,齊劍飛穿着整齊的警服,脖子挂着吊墜,而且是十分詭異的兩個吊墜。龍骨那些手下,也全被高等法院依法判處了刑期。
何修懿背靠着化妝室的房門,努力地平定着偷吻成功後的心跳。
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靠着的門便被敲響!門“叩叩”地響着,節奏冷靜,不急不緩,卻帶着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氣勢。
何修懿拍拍臉,專門将門打開。
門外面是左然。
何修懿問:“左然,怎麽……”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左然突然擠了進來,回手把門關上,摟着何修懿的腰一把将他按在門板上,狠狠吻了下去!
“……!!!”何修懿的大腦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他感覺到炙熱的吻落在自己唇上——左然狂亂地用舌尖試圖撬開他的兩排牙齒,沒有慣常的自持,反而如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般毫無章法。
何修懿放對方進來。
左然用力卷着何修懿的舌尖,用力摩擦,将他舌尖裏裏外外舔了個遍,然後又掃遍了何修懿口腔當中的脆弱粘膜,最後,舌尖壓向懷中人的喉嚨,占有欲非常強,強悍、霸道。何修懿口中的津液全被對方掠走,還有一些銀絲順着嘴角流下。其實這不是個十分舒服的吻,但何修懿努力地迎合着對方,伸出胳膊緊緊摟着左然的肩,在他襯衣外面反反複複撫摸。他有一種心理上的快感,如波濤洶湧的海水一般,仿佛可以将他徹底淹沒。漸漸地,何修懿站都有一些站不住了,幸虧左然用胳膊牢牢地抱着。
他們兩人用力相擁,似乎要把對方融入骨血。
一吻結束之後,何修懿用濕漉漉的眼神看着左然,面色宛如可以滴血,嘴唇也是,兩片唇之間急促地吐着呼吸,讓人想要再次掠取。
左然又是難耐地親吻了上去。
何修懿用力地攬着左然脖子,送上自己舌尖。片刻之後,他開始嘗試主動了。何修懿将舌尖伸出,想要探進對方口中,也嘗一嘗對方粘膜、舌根、咽喉。不過,由于天生舌頭系帶較短,何修懿将舌尖伸出去後,只能在自己嘴唇外一點點的地方晃動,什麽都碰不到,反而像是邀請。他努力地勾着,舌頭僵硬,還是不行。左然輕笑一聲,抵着何修懿的舌尖壓回對方口腔,又是長驅直入,舔弄何修懿口腔內的敏感地帶,直把何修懿舔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兩人一會兒接吻,一會兒停幾秒,而後再次抱在一起,索取對方呼吸熱度。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何修懿的雙唇和舌頭全麻了。某個十分難以啓齒的部位竟也有了些變化。兩人抱着、吻着,好像要把多年來的情感全部都讓彼此知曉。
何修懿感到很不可思議——親吻,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他推開了左然胸膛,上氣不接下氣,輕喘着說:“好了。”
左然問:“這算是……打算白頭到老?”
“嗯。”何修懿也大方地承認了心意。過去,在感情還是一顆幼苗時,他總不敢令其經歷考驗,而是等它成長為參天大樹後,才終決定讓它面臨風吹雨打。娛樂圈中的愛情,尤其娛樂圈中的同性愛情,可想而知,沒有最堅定的決心絕對無法走到最後。他不想讓左然單方面地堅持,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毫不動搖。
此時,此刻,何修懿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了。
“修懿,”左然伸出拇指,摩挲着何修懿白皙的臉頰,“是我的了。”
“嗯,是你的。”何修懿笑,“左然,也是我的了。”
“當然是你的。”左然望着何修懿的眼睛,“八年之前,遇見你的那天,我就明白,今後,我是群演也好,是影帝也好;貧窮也好,富裕也好;在逆境中也好,在順境中也好,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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