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死生終負侯贏諾

勝利大将軍連芳草用一場戲法般的大獲全勝,以及之前五年他的每一戰,終于為長達七年的梁齊之戰畫上句號。

帶着降書班師回朝的連芳草在都城外見到特地前來迎他的梁言韬。

“接下來,我再也不需要你了。”在迎接凱旋之師民衆的歡呼聲中,馬背上的梁言韬低聲對連芳草說。

連芳草平靜回答:“我說過,在你還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會離開。而接下來,我準備離開。”

梁言韬點頭同意,并且說出自己的計劃:“所以,接下來如果我跟你離開,你知道,那不再是因為我需要你為我做什麽事。”

聞言,連芳草擡眼直視向梁言韬的眼睛。

整整五年的時間,這是第二次,梁言韬能夠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自己。五年前,當他并無目的說出“如果只是為了我,你無需戴面具”時,連芳草轉頭望向梁言韬,那是梁言韬唯一感受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并沒有那麽遠的時刻。五年的北征,他們一起出戰的日子,那麽多出生入死,梁言韬卻再沒有這樣的感受,感受連芳草的目光真實落在自己的身上,感受他們兩個人真實靠近在一起。

——直到這一刻。

連芳草的眼睛裏有流動的光,仿佛最幽深夜空中的星光,然後是淡淡的笑意渲染開,如同讓冰雪消融的春風,拂過梁言韬的心頭。

如果時間能夠定格在那一刻,後來梁言韬想,他将死而無憾。

可惜的是,時間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勝利大将軍将皇帝請辭的當天晚上,皇帝将梁言韬召進了宮。

小時候寧願自己撞上假山也一定要拉住梁言韬的慧文帝将一壺酒遞給前者。

“小言,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帝王之人已經很少如此稱呼梁言韬,在私下都很少,可這個晚上,他看起來又有些像回梁言韬的那個溫柔堂哥。

梁言韬不自覺盯着那壺酒,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卻不肯相信。

梁文敬忽然另起話題:“小言,你還記得當初的王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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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言韬自然記得那因為自己而被殺的人。由于梁文敬不肯重用在他看來只會詭計的門客,清楚對方能力的梁言韬生怕王興改投二皇子,便建議梁文敬索性除了對方。梁文敬猶豫再三,終于在梁言韬的強硬态度中選擇動手。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梁言韬心中最溫柔的堂哥一點點變成了如今冷峻無情的一國之君。

“連芳草比王興要危險太多。如果他被北齊所用,我們整個南梁都危在旦夕。”梁文敬盯視着梁言韬說。一如當初梁言韬迫使他殺死文興的嚴肅态度。

梁言韬本能搖頭道:“連芳草不會被北齊收買。他和王興的情況不一樣,王興氣量小,手段又陰狠毒辣,我們必須防他,可是,連芳草不是威脅,他不會害你。”

“他怎麽不會害我?”梁文敬一字一思忖般慢慢道來,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終于松口,“就憑他嫉妒我。”

因為梁文敬突如其來的說辭,梁言韬怔仲良久。

他聽得懂梁文敬在說什麽,他搞不懂的是,原來梁文敬根本知道自己的心意?

梁言韬從來沒有透漏過心意,從六歲開始,他計劃好要做的事便是好好守護自己這個堂哥,不讓自己的堂哥受到一絲困擾,包括自己不該存的念想。

他沒想到梁文敬竟然知道。

“我只能裝不知道。”已經習慣了強勢的帝王這一刻是虛弱的掙紮與不安,他望向梁言韬,下一刻又避開梁言韬的目光,“我不能讓我們犯下大逆不道的錯。”

“你做得對。”梁言韬緩慢道。

梁文敬重新擡頭迎向梁言韬:“小言,我一直知道,我最大的幸運,就是能擁有你的心意——可是,現在,我最大的危機也在這裏。連芳草僅憑個人之力,便可以殺死我,如果他想要做,南梁的國運也是他能影響的,而偏偏,在這世上,最讓他不能容忍的人,就是我。”

梁言韬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連芳草不是那樣的人,他也不會那樣做。”他呆板說道。

梁文敬苦笑了一聲,指出道:“小言,當你肯定一件事的時候,是不會這樣向別人強調的。”

事實上,梁言韬很肯定連芳草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任意妄為的人,可是,他的确不能肯定事态的發展。他真心想要和連芳草在一起,可這樣做,或許真的會害了他最在意的堂哥。如果他能和連芳草斷幹淨,事情也能幹淨結束,可是,梁言韬不想那麽做。他想要和連芳草在一起。而像連芳草這樣的人,如果知道梁言韬從頭到尾沒有忘記梁文敬,并且打算永遠不忘記梁文敬,他怎麽可能容忍這件事?

“小言,無論你怎樣決定,我希望你明白,只要有連芳草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睡。我也是迫于無奈。”

梁文敬說完,輕輕将那壺酒放到桌上。

“我是不會殺死連芳草的。”梁言韬那麽對梁文敬說,他沒能想明白後者太了解他,就在剛才,對方才指出他在肯定一件事的時候反而不會如此強調。

他也沒能看到低下頭的梁文敬嘴角勾起的一絲象征勝利的笑意。

梁文敬再次擡頭的時候,眼睛裏有微微的詫異。“小言,你真的覺得我已經是那麽沒有人性的暴君了嗎?”

梁言韬疑惑望向如此提問的人。

梁文敬指了指酒壺:“這是讓人失智散功的藥物,我只是想要消除連芳草威脅我的能力。”

後來梁言韬做了無數場夢,在那些夢中,他揮手打碎了桌上的那只酒壺——然而,現實中,他伸手拿起了酒壺。

第二天,那個酒壺出現在廉王府的桌上。桌邊坐着的是梁言韬和連芳草。

事後梁言韬絲毫想不起自己究竟說了什麽,讓連芳草端起那杯下了藥的酒。當連芳草将酒杯放到唇邊的時候,梁言韬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接着,連芳草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望向梁言韬。

梁言韬不得不懷疑,像連芳草這樣的內家高手,是不是可以聽見自己飛快的心跳。

連芳草的眼睛裏平靜的什麽也看不到,他對梁言韬說道:“這一杯,我敬過去五年。喝完這一杯,就當我将這五年送走。”

梁言韬還來不及想明白對方在說什麽,連芳草便将那杯酒一飲而盡。

塵埃落定。

後來梁言韬才想明白,這一切的終結,不是他決定的,不是梁文敬決定的,不是那杯酒決定的。作出決定的人,是連芳草。

飲下毒酒的連芳草從桌邊站起身來,他看了梁言韬最後一眼,然後告訴他:“從此你我不複相見,你好自為之。”

這和梁言韬計劃的不一樣。他計劃好的:即便連芳草變成廢人,自己也不會離開他。他會照顧連芳草一輩子,和連芳草相守一輩子。

——可是,連芳草怎麽可能由他如此自作主張?

說起來,梁言韬能夠很快,這是連芳草傳給他自保的輕功,可他再快,也追趕不上決心離開他的連芳草。

連芳草飲下了他斟的毒酒,然後,銷聲匿跡。

梁言韬決定放棄。他決定認命。

的确,他不配同連芳草談共同的未來,既然如此,那他過好自己的便可。

為了梁文敬,連妾都不肯納的梁言韬在連芳草消失後卻選擇大婚。他下意識讓自己的夫人天天穿綠羅裙。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有時他會在紙上無意識寫下這句詩句,然後在回過神後将這張紙撕成碎片。

就好像他相信,記憶可以如同紙片,被撕碎以致不複存在。

他真的如此相信。直至他的第一個孩子降臨到這個世界。

梁言韬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人生早就已經結束。

現在他經歷的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這樣,他的人生應該是和連芳草一起歸隐,在他的人生裏,根本就不該有自己的孩子。也許就是這個“不該”,讓他甚至無法真正把自己當一個孩子的父親。如同他始終都沒有辦法把自己當成一個女人的丈夫。

他終于派出探子。

即便他再無法再找回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至少,他想知道連芳草的情況。他想遠遠看一眼。他想要有那麽一刻,即便只是一剎那,能讓他産生什麽都沒發生的錯覺,以為他還在那些和連芳草朝夕相對,同生共死的日子裏。

他沒想到,探子很快帶回的消息竟然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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