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點不假

秦老板比王棋想象中更會教人。他說得極少,留給王棋自己領悟的時間很長。王棋是那種不愛聽別人告訴自己怎麽做的人,而秦老板恰好沒有對王棋說過一句具體該怎麽做。

不過,即便是有明師,修習輕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最初王棋進展不慢,可很快便遇到瓶頸再難突破。對此,王棋不得不焦急。他們采的藥倒都和他一起摔進山洞沒丢,可是山洞之中連個搗藥罐都沒有,就更不用說煎藥的條件,眼見洞外暮色四合,王棋不自覺擔憂望向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的秦老板。

“你不服藥要緊嗎?”

“你放心。”秦老板神情自若地寬慰道,“斷藥的後果不會那麽快,在毒發身亡之前,我一定早已渴死餓死。”

王棋居然當真覺得自己受到了安撫,他在苦笑之後反而平靜下原本因焦慮定不下來的心。

秦老板又慢慢說道:“真想變成一張薄紙那麽輕是不可能的,但你若如此感受,便可以做到很多以為自己做不到的動作。”

王棋清澄思緒閉上眼睛感受體內真氣的游動。他本身的內功适應秦老板所授輕功的運氣方式,讓他不适應的是眼下的環境。他沒試過在一旦失手便會喪命的情況下習武,最重要的是,若他失手,他便将秦老板一個人留在山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但話說回來,只要他能成功爬上去,他們倆便能脫困。

當黎明的微光重新回到這片峭壁,王棋決定出洞一試。為了确保足夠的狀态,等着至少些許光亮的王棋小睡了片刻。秦老板則更早之前便倚着山壁閉目休息,他一定沒睡好,這邊王棋剛醒來輕輕起身,他便睜開了眼睛。

“等我爬上去之後,”王棋不提另外的可能,只徑直道,“我會去找根繩子什麽的,你別急,等我。”

秦老板随口回道:“不等你,我還能上哪兒去?”

言者只是就事論事,聽者卻不覺心中一動。俠者重諾輕利,但這是第一次,為簡單“等我”兩個字,王棋感受到真實存在的重量,讓他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穩穩壓在心頭。

以新掌握的輕功身法探身出洞的時候,王棋更加堅定而穩健。輕功之法原本便在一口氣,神随氣和,心神合一,即便是看起來險峻至極的峭壁,也不是沒有如履平地的可能。這一次未再出什麽岔子,王棋順利爬上峭壁,并越過溝壑。

成功脫出困地的王棋首先找了找附近,實在沒有适合的樹藤,他立即往下山之路而去。畢竟,條件與手藝欠缺,與其花大量時間自己制作長繩,不如回鎮上買一根。往返的路程也很花時間,這無可奈何,卻讓王棋急不可耐。他施展輕功一路穿行在崎岖山路,只希望能以最短的時間找到繩子,然而,還未找到繩索,他便先遇到了其他狀況。

忽然現身攔住王棋的人是曹尋。

——現在王棋基本可以肯定這個人就是梁言韬。

原本王棋不認為當朝廉王會是武林高手,可自學了秦老板所授的輕功後,王棋已能認出曹尋那鬼魅身法師承何處,據傳連芳草不僅是可決策于千裏之外軍事家,同時他有絕世武功可謂無敵天下,若梁言韬盡得真傳,王棋很難保證自己能與之對敵。原本王棋從未考慮過技不如人的問題——即便面臨生死對決,即便面對最強大的敵人,王棋也從不會擔心這件事——但眼下的情況不同。如果王棋死在這裏,他就沒有辦法回去見正等着他的秦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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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棋的身體在這一刻繃緊,他用最警惕小心的防備姿态迎視向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這個男人已經知道他是王棋,自己曾經下令殺死的王興的弟弟,他是不是會先下手為強?

曹尋沒有動手。

他也似乎全未看見王棋的戒備姿态,自顧自開口詢問道:“秦老板呢?”

王棋稍稍放松下雙肩。關心則亂,他害怕自己無法回去救秦老板,導致一時間沒能看到最合情合理的情況——曹尋應當是來找秦老板的。昨晚秦老板與王棋兩人一夜未歸,曹尋很可能猜到兩人去向,找到山上,眼下自然是想确認秦老板的下落。

念及此,王棋心中躊躇。

他見識過曹尋輕功身法,相信以對方的能力,不需要繩索也能将秦老板救出山洞。而曹尋自然也樂意那麽做。他需要昔日的連芳草為南梁再立戰功,這時候怎麽可能眼睜睜任對方困在山洞?

對于秦老板來說,若有曹尋相助,可以讓他不至于在山洞多等一個時辰。可與此同時,對王棋來說,他對秦老板說了“等我”,最終卻任別人現身相救,那個人還是能令秦老板闊別三年仍為之求醉的對象,他如何心甘?

王棋不得不嘆氣。

“秦老板被困在一個山洞裏。”他未作耽擱便迅速開口說道,随即轉回身,“跟我來。”

曹尋連人帶藥簍子一起背上峭壁的時候,王棋只能在一旁看着。

秦老板在站定後走向王棋。他的臉色不好,但從昨晚起差不多就如此蒼白,那時他并沒有表現出其他不妥來,此刻卻伸手尋求支撐般搭在王棋肩上。王棋能感受到秦老板的手在顫抖,而很快,秦老板全部的重量便轉移到他的身上。

“點了我的睡穴,帶我回客棧。”秦老板沉聲道。

王棋出手很快,他沒有多問一句。當他打橫抱起差點倒地的對方時,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人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便已難受到寧願昏睡也不願多忍片刻的程度?是不是若尚未脫險,他依舊不會坦白?他依舊會如同昨晚說着“斷藥的後果不會那麽快”那般雲淡風輕?

為了不給王棋壓力,他承受了極大的痛苦而完全未表現出一絲一毫。每次都是這樣。他為別人做那麽多事,卻永遠只是選擇沉默。

王棋下意識收了收自己的手臂,将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下山而去,王棋再次趕得很急。曹尋緊跟在王棋身邊。前者似乎失神思索良久,在兩人快要進鎮子的時候,他才終于開口于詢問道:“是不是血玉紅花的毒發作?”

莫名冒出的天下第一毒讓王棋心中一驚。就他認知來說,任誰中了血玉紅花的毒都勢必當場斃命,再高深的內力也不可能保護中毒之人活下來。照理來說,只需要服藥便能抑制毒性的秦老板中的不可能是這種毒。可是,曹尋怎會毫無來由提及血玉紅花?

王棋心中疑惑,臉上并未表現,他轉頭看了曹尋一眼,不動聲色試探道:“秦書不過就是一家小客棧的老板,他怎麽可能中天下第一毒?”

曹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之後,他也再沒作聲。

兩人在相對無言中回到客棧。大概小五也出門找人而去,客棧的門被他牢牢關着,王棋和曹尋直接翻牆進入客棧。

熟悉秦老板房間的王棋這回不得不不請自入。他把秦老板安頓在床上之後下意識轉頭望向也跟進屋的曹尋。剛才王棋光顧着秦老板,而曹尋則一路把采來的草藥給提了回來。此刻,曹尋把藥簍子放到桌上,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王棋正打算喚醒秦老板問煎藥的事,可他知道藥簍子裏有不少草藥是幫袁寒雨他們采的,待會兒用不到很可能惹來曹尋懷疑,未免節外生枝,不便直接趕人的王棋在床邊坐下,然後把秦老板攬入懷中,他低頭将唇緊貼在對方的額頭上,“書,都是我不好,害你受那麽多苦。”邊說還邊與秦老板十指交握,将後者的手貼到自己胸口。

不出王棋所料,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人反而更注意非禮勿視之類的禮節,這邊王棋還沒擡頭,曹尋已經悄無聲息退出房間。

王棋又看了看自己和秦老板交握的手,然後才慢慢放開。

在解開穴道後,秦老板花了一會兒的時間清醒過來。接着,他伸手指了指房間的一個抽屜。“那裏有銀針,麻煩你拿過來。”

他一定疼得厲害,居然使用了“麻煩你”這種禮貌用語。王棋又驚又憂,趕緊取來那套銀針。

秦老板也不接過,而是又道:“我現在手不穩,你幫我取穴中府、梁門下針。”

王棋并不想過多耽擱時間,可是,這兩個穴道都在人體要害。他自認認穴還行,但在這種要穴下針實在不敢亂來。“萬一歪了怎麽辦?”

秦老板沒有回答後果,只是說道,“那你就認準一點。”邊說,他邊解開自己身上的衣服。

乍見對方動作,王棋本能心頭一跳,随即才反應過來秦老板這是為了讓他能更清楚認穴,趕緊定下心神,取出銀針。

通常來說,王棋擁有足夠定力,然而,眼下他施針的過程簡直比面對穿着衣服的秦老板還要艱難,當終于完成任務,王棋不覺長舒一口氣。接着,就聽秦老板問道,“對你來說這樣是不是比穿着衣服更艱難?”這個果然會讀心的人明知故問,戲谑的笑意裏是露骨的調戲意味。

王棋很高興秦老板終于恢複點精神,但同時也沉痛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之前秦老板說“那可有你慘的了”,這句話一點不假。只能怪自己臉皮還不夠厚的人硬着頭皮讨論正題:“這就可以嗎?你還是需要服藥的吧?”

“我需要你幫我做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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