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Chapter.34
辜可納笑了一聲,譚天明的舌頭從他唇縫中走了一遍,蓋在他眼睛上的手也順着腦袋把他長長的劉海一股腦地全順到後面去,辜可納睜着雙眼睛盯着他。
譚天明垂着眼睛看他,沒什麽表情地說了聲:“頭發太長了。”
辜可納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大喇喇地躺在床上笑:“我還想留到披肩長呢。”他伸手比了比自己肩膀的位置,“到這裏,好看嗎?”
譚天明蹙眉:“不好看。”
辜可納撇了撇嘴,跳過了這個話題:“爸爸沒事做了?”正常情況下譚天明現在應該忙到腳不沾地才對,黎若厚都被抓起來了,他譚天明還能氣定神閑地躺在床上睡覺睡整整一天,這可真是奇了。
譚天明的手抓了抓他的頭發,還是沒什麽表情:“過幾天把頭發修一下。”
辜可納又笑了一聲:“過幾天我回學校。”
譚天明撐在他身邊低頭看他:“怎麽?”
誰也不知道他的“怎麽”是在問些什麽,辜可納舔了舔嘴唇,他感覺上面似乎還留着譚天明的味道:“反正我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答應了朋友要去看極光。”
他說完“嘶”了一聲,譚天明順着他頭發的手像是不小心扯了下他的頭發,收回後譚天明摸了下自己的手指“哦”出了一聲。
辜可納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譚天明突然沉着嗓子來了一句:“不想剪就算了。”
“啊?”辜可納莫名其妙了一下,随後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說他頭發,辜可納啧了啧嘴,實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才能跟譚天明的對話談到同一個頻率上去。
永遠都感覺在雞同鴨講。
辜可納想了想問了一個譚天明大概應該會想講的問題上去:“你讓人去找啓明叔了嗎?”
譚天明蹙着眉似乎有些煩躁地在搓手指:“嗯。”
“沒找到?”辜可納呼吸窒了窒,“他為什麽要自己去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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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天明垂眸似乎還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搓得有些泛紅的手指,邊講道:“那邊有很多小漁船經過撈魚的。”
辜可納皺眉,再次問道:“他為什麽要跳海?”
譚天明有些煩了,誰也不知道他在煩些什麽:“我怎會知道他怎麽想的?”
辜可納被他那不耐煩的語氣弄得也煩了起來:“你幹什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
譚天明才把自己的視線挪到辜可納的臉上,好一會兒他頓了頓,努力壓下自己脾氣的樣子:“我只是有些煩。”
辜可納瞅了他半晌,也壓下自己的小性子:“啓明叔先不講,你那裏怎麽樣?”
譚天明皺眉:“沒怎樣。”
辜可納從床上坐了起來,強壓着脾氣講道:“既然沒怎樣,那我訂今晚的機票回學校了。”他說着翻身下床,回頭看了一眼,譚天明靠在床頭冷眼看他。
辜可納被他盯得頓了頓。
譚天明在那邊冷着嗓子開口:“辜可納,你現在是翅膀硬了是不是?”
辜可納瞪了他兩眼:“是,翅膀硬了,要飛了,你攔得住嗎?”
譚天明冷着臉看了他半晌,辜可納也板着臉看了他半晌。
他們倆好像無形之中在進行着一場他們自己都不太清楚是什麽的角逐,哪一個先松一口氣就會兵敗如山倒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辜可納一點也不想這樣,但是他面對譚天明總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分明已經很好的能夠控制的情緒,譚天明像是個什麽誘餌,他總能無形中引誘自己安安靜靜地關在山林中的怪獸出山。
辜可納的手在空氣中無意識地動了動,他長出了一口氣吹起了自己遮在眼前很阻擋氣勢的劉海,然後退後了一步:“我肚子餓了。”
譚天明壓了壓視線,他從床上站起來,跟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地:“晚上想吃什麽?”他邊說邊往外面走,他的睡衣懶懶散散地挂在身上,每走一步衣服都要随着在空中飄蕩一會兒。
辜可納盯着他随着步子蕩漾着的衣擺,他想譚天明主動親了他一下,譚天明是想他的,甚至可能是離不開他的。
沒錯,辜可納想。
要譚天明認識自己應該比壓在山底的孫悟空靠自己的力量撬起五指山還要難,但是他正在試圖這麽做。
辜可納也無意識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他在譚天明的衣擺頓在門口的時候突然出聲叫了一聲:“譚天明。”
譚天明的腳沒動,衣擺随着身子的移動也動了動。
辜可納看向譚天明:“你一個在家的時候會感覺孤單嗎?有的時候晚上回家整個房間只有你一個人。”
“連一盞給你留的燈都沒有,累了的時候躺在床上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指頭想動,但是口渴了都叫不到人給你遞一杯水。”
“夜晚醒了整個房間裏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你有好多話想要跟人講,但是你身邊沒有一個人。”
“閑下來的晚上——如果你有的話,你一個人坐在車裏或者走在路上,那些小巷空地上站滿了跳廣場舞的阿姨,一家三口并肩走在路上消食,有人牽着狗在跟周圍的人聊天,每個人都很吵。”
“只有你一個人站在路上,他們都有家,只有你沒有。”
辜可納看着譚天明說:“你一個人呆在一個四壁是牆的房子內的時候,會覺得孤單嗎?”
“嗯?”譚天明沒有說話,他從鼻腔裏反問出了一聲,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
辜可納說:“我會啊。”
他說:“我在阿爾卑斯山跟朋友滑雪的時候,轉了幾個圈摔了幾個跤,爬起身的時候周邊的人都在移動在歡笑,我就覺得很生氣。”
“我室友帶我去看城市夜景的時候,我看到萬家燈火亮在那裏我也很生氣。”
“他們帶我去浮潛去沖浪,進水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出水的時候滿耳朵的嘈雜聲周圍都是人但是我還是覺得就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裏。”
“我年初的時候去看動物大遷移了,我看見成群的野牛朝一個方向奔跑,長頸鹿在夕陽下垂着頭吃草,獅子趴在草地上休息,大象邁着沉重地步子向前走着。我就在那裏看着,多奇怪啊,我在那樣的景色下沒想到什麽波瀾壯闊的生命跟自由,我竟然想到你在我十多歲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家裏客廳沙發上的樣子。”
辜可納頓了頓,補充一般地說道:“我想到了你。”
辜可納想,自己也算是去過了那麽多的地方,也見過了不少人,但是他還是需要譚天明。
十分準确、十分清晰地需要着譚天明。
譚天明在門口轉了個身,他看了一眼辜可納,看辜可納站在那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一下覺得好笑。
也确實垂着眼睛笑了一下。
他從小在崎市最破、最髒的一條街長大,三歲的時候他爸爸因為吸毒過量死在了家裏,警察跟拖垃圾似地把他爸的屍體從那一路溢滿廢水的路上拖過,五歲時候他媽在家中生産因為失血過多死在了家裏,那個他不知道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孩活生生地憋死在了肚子裏,他在幾平方裏的房間裏跟兩個屍體呆了好幾天,直到他餓得受不了從家裏爬出去想去找些能填肚子的東西。
那屍體的惡臭才被那條街上已經習慣各種臭水溝味道的人發現。
譚天明笑了一聲:“你要問我馊掉了的飯吃了跟餐桌上擺着的有什麽區別我倒可以跟你講一講。”
孤單是什麽,那應該是特屬于辜可納的奢侈品。
辜可納低頭用鞋尖踢了下地面,一下想笑一下又想生氣,最後傳達到面上的卻是面無表情。
譚天明在門邊攏了攏自己的衣服,那領口開得有些大,兩根鎖骨十分明顯。
譚天明擡起腳步慢騰騰地朝辜可納走去,邊走邊道:“你若問我被人吐了口唾沫的剩飯跟沒吐過的有什麽差別,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沒有任何差別。”
“你若問我刀刺進別人身體裏跟刺進自己身體有什麽區別,我倒可以跟你講一講,那血都是熱的,撒在身上一樣燙人。”
“你若要問我快死的時候跟活着的時候是什麽區別。”他走到了辜可納身前,語氣平淡沒有任何起伏,“我也可以跟你講上一講。”
辜可納擡起頭看他。
譚天明說:“你還想知道我的什麽事情什麽感受,我倒都可以跟你講一講。”
辜可納仍舊在看他。
譚天明也在看他,眼睛冷靜到像是一個旁觀者 。
辜可納像是突然感覺到到了空氣稀薄,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急切地想要吸入氧氣,然後他點了一下頭。
譚天明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對他來講都是沒差別的,他張了張嘴還想要補充一些什麽自己此一生所有可以用來說道的遭遇。
辜可納出聲打斷了他:“這個世界上什麽事情都對你沒差別是吧?”辜可納的腳尖又踹了踹地面,他如此坦誠地向對方傳達——我需要你。
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人,發現自己還是需要你。
不是病理性的依賴,是一個男人對于另一個男人的需要,是一個四壁都是牆的房子裏有你才是家的需要,是萬馬奔騰景象下有你它才能展現生命的波瀾壯闊的需要,是萬家燈火下有你的一盞燈亮着才好的需要,是幾米深的海下、萬籁俱寂下,前面站的是你就好的需要。
現在這個被需要的人跟他講——其實都沒差。
辜可納難得地感受到了傷心,這種傷心歸根結底又不知道是在為誰傷心。
辜可說:“譚天明,所以你不需要我,對吧?”他問完還側了側頭看着譚天明,他的表情很幹淨,一點也沒有被自己此刻的傷心擊倒:“你讓我做你兒子,不是因為你需要我對吧?”
“我十多歲被綁架了你只身去救我然後還躺在了醫院,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吧?”
“我十七歲快成年的夜晚你跟我上床,其實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吧?”
“你把我丢到學校去,當然也不是因為需要我。”
“你讓我回來,又讓我走,當然也不是因為需要我。”
“你跟我表示我在崎市可能會遇到危險,所以讓我離開回學校,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嗎?”
“就連幾分鐘前你在床上吻我的時候,也不是因為需要我,是嗎?”
辜可納頓了頓:“那麽現在我要走了,可以嗎?”
譚天明伸了伸手,那手擡到一半的時候又放了下去。
辜可納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了,譚天明在原地頓了頓,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什麽話沒有說出來,一些很重要的話。
他有些想不起來了。
譬如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對他都沒差別,活人還是死人,有父有母的家還是沒有至親之人的家,今天吃珍馐還是糟糠,喝烈酒還是清茶。
他轉身走回了床上,皺着眉頭坐在了床上。
想他一定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忘了說了。
譬如坦誠地跟辜可納說一句。
只要一句。
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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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