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整個大院都空落落的,萬物複蘇的季節卻堪比嚴冬,一切都完全消沉下去。

官商勾結素來是大罪,毫無疑問會從重處理,與之相幹的人一個都跑不掉。譚二爺的做法沒有任何錯,往小了說叫報複成功,往大了講是為民除害,梁晉城之流手腳不幹淨,腌臜事做得太多太過,落得如此下場皆是咎由自取,至于高位上的那個靠山,如今一朝落馬,怕是能吃許多年的免費牢飯了。

等到正式通報那天,這件事完全公之于衆,終于在江城掀起了激烈的讨論,大家在茶餘飯後邊看新聞邊罵,不過這些都只是一時的,不出三天,就沒人再關心這些。

喬西在新聞上看見了相關的報道,通報名單裏有梁晉城和周群,其他人都不熟,沒有傅家的人。

看新聞的時候喬建良就在旁邊,大抵知曉怎麽回事,他瞥了眼女兒,沒有說話。

梁晉城出了事,梁家定然脫不了幹系,以後會如何,很難說。至于傅家,畢竟沾親帶故的,往後恐怕也不好過,受制是肯定的,現在許多人都對傅梁周三家唯恐避之不及,別說一起發財做生意了,連過多接觸都不敢。

這次的事,既是傅北出的力,也是她在中間周旋,一舉将親舅舅拉下來,又想方設法庇護自家,不然哪能這麽輕松就退場。至于梁玉芷,她還算有腦子,以前幫梁晉城擦屁股的時候都沒有留下把柄,亦不曾有任何利益交際,在這次的事端中,眼見局勢已定,逼不得已咬牙反過來做了證人,為梁晉城進局子添磚加瓦。

傅家能躲過一劫,多虧了老太太,若不是她老人家在世時極力阻攔兩家之間的利益滲透,這次指不定要遭受多大的劫難。

不過繞是如此,傅家也免不了一番重創,接受徹查是必須的,還有諸多事宜需要解決。

徹查一結束,傅家的人就搬離了,一來算是主動退出帷幕,二來避風頭,這種大案子不可能就這麽結束,清算、一網打盡……誰都無法保證會不會再出現變故和意外。

風口浪尖的時刻,喬西只能顧好自己這邊,一面照顧喬建良一面繼續等。

“消失”是不得已的選擇,傅北這陣子一直處于看守保護之下,作為證人之一,譚二爺對她是禮待有加。

當年出國之前,有些事情傅北早已清楚,老太太曾經委婉地說過,誰都救不了梁晉城,他自己把回頭路斷了,以後跟他沾惹上關系的都會倒黴。此人心太狠手段太絕,幹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底子就不幹淨。

當初的抉擇是無奈之舉,那時的傅北沒有足夠的能力,所做的一切既是為了保全喬家,也是償還的一種方式,畢竟禍端因梁晉城起,又是傅家火上澆油,才害得喬家那麽慘,這些多多少少都與傅北有牽扯。傅北對這個親舅舅感情不深,對梁家也一樣,這些年一直在蟄伏,答應梁玉芷去找譚二爺說情,表面是在幫忙,其實暗地裏已經向譚二爺表明立場,并應允站在譚二爺這邊,以此保全脫身。

譚二爺與高位上那個的争鬥,早已不是什麽隐秘事,傅北對此還是了解的,亦清楚往後肯定要出大事,果不其然。

梁晉城和周群要在刀口舔血,種因得果,活該有這個下場,其餘人亦不無辜,而傅家,讓人唏噓不已,不過倒沒誰會同情。

一座大山倒下,又會有另一座大山升起。

事情結束後,梁玉芷被送出國,其餘人等則灰頭土臉地各走各的路。另外,有些操作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譬如某些人覺悟高,老早以前就預料到了今天的下場,要麽把財産轉移到國外,要麽通過其它手段轉移到他人名下,至于這些人會得到怎樣的處置,後事如何,那都不是普通看衆該關心的了,上頭自有法子處理。

反正經此一遭,所有受到牽連的,幾年內是甭想再爬起來,該落敗還是茍延殘喘,全看各自的造化。

譚二爺給傅北找了去處,臨分別前,坐一起喝了兩杯茶。

看着面前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譚二爺暗自可惜,但又不好說什麽,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上面對此非常關注,底下的人必須嚴格執行,不得有半點包庇行為,他給傅北斟滿茶,嘆息道:“難為你了……”

能做到這一步,真的十分不容易。

傅北神色收斂,沒有露出多餘的情緒,不卑不亢地說:“都是我該做的。”

譚二爺再次嘆氣,惋惜不已。

梁晉城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相當于一個巨大的污點,梁家傅家恐怕會經歷一段寸步難行的日子,現今的局面一天一個樣,幾年後會成什麽樣子,江城還有沒有這兩家的容身之地,難以預料。

法律就是底線,越線的人,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在這段日子裏,莊啓楊來過喬家一次,給了喬西一個禮盒。

“她留給你的,收着吧。”莊啓楊說。

禮盒裏裝的都是離開的這些年以來,傅北沒能親自送到喬西手上的生日賀禮,這回一并送了。

傅北還欠喬西一個解釋,這個禮盒就是最好的解釋。

喬西喉頭一澀,捏緊盒子,語氣還算鎮定,“她去哪兒了?”

莊啓楊默然,不回答。

傅北是不會冒險回來見喬西的,風頭還沒有徹底過去,回來就是拖累,否則也不會托莊啓楊送東西了。喬西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平複了下情緒,又說:“我不會過去找,只是問問。”

聲音放得又低又輕,輕到聽不出語氣。

莊啓楊于心不忍,僵持了會兒,還是說:“在老家那邊,等風頭過了就會回來。”

老家,還是在江城,不過遠離城區,在一個經濟發展還可以的鎮,叫瓷景鎮。

喬西眼睫一顫,半晌,回道:“謝謝。”

莊啓楊無奈,“不用這麽客氣。”遲疑片刻,內心百般糾結,還是又說,“她一直都挺擔心你的,現在的局勢你也知道,所有行動都被盯着,不能過來,好在現在沒什麽大問題,等熬過去就好了。”

只要能平安度過就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喬西知曉自己應該做什麽。

盡全力穩住自家公司的局面,照顧喬建良。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不曾想過自己會有獨擋一面的一天,可到了這一步誰都沒辦法。

喬建良恢複得不錯,等到樹木的新芽徹底代替綠葉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兩步,神志也不像原先那樣模糊,腦子逐漸清醒,雖然還是不能工作這些,但至少在逐漸好轉。

腦子雖然不好使,但有些事喬建良看在眼裏,他不是瞎子,這麽多年哪可能一點都沒察覺,心裏門兒清。

他不認同喬西和傅北,可太了解喬西,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麽性子,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不清楚,且早前一直對傅家梁家的所作所為不能釋懷,但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加之到如今的種種,看到這兩家都得到了該有的下場,慢慢就看淡了。至于周家,念及跟周美荷是夫妻,他至今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很多事情難以扳扯得清清楚楚,更難以決斷。

周家徹底倒臺,周美荷沒多久就回來了,她這次倒是知趣,再也沒為此吵鬧過,甚至絕口不提,安生了好一陣子。

之前的事情鬧得再大,日子該過還是得過,時間不會停轉。

偶然一天,喬西去接唐藝時遇見了祝緒白。

見到她,祝緒白亦很是驚訝,熱情過來唠嗑兩句,祝緒白不曾關注江城的動亂,再者,他也沒那個消息渠道清楚具體的,只聽說某位高官倒臺了,其餘的半點不知情。

聊着聊着,他突然說:“真是巧,最近老是遇見你們,前兩天遇到了傅教授,今天又見到了你。”

喬西愣了愣,“傅北?”

祝緒白笑道:“放假去我嬸子家那邊看看,就碰巧遇到了,傅教授一家在那兒旅游呢。”

這小子當真什麽都不知道,怪好糊弄的。

喬西順着他的話接,聊了會兒。

祝緒白忽然說:“當時我還跟教授聊起你了,她問過你,可是我最近都沒遇到你,也不知道該怎麽講。”

喬西一怔,随意應付了兩句話。

當唐藝過來,聊天結束,祝緒白跟唐藝打了聲招呼,和一個同學走了。

唐藝好奇,“剛剛跟學弟聊什麽呢?”

喬西斂住情緒,“沒什麽。”

“遮遮掩掩的,心虛了啊。”

時間像懸崖上滴落的水,一滴一滴總是很慢。

公司安排出差,地點在江城的一個縣城,本來該方秘書去,但喬西聽到那個縣的名字後,執意要跟着。

出差的地點離瓷景鎮特別近,開車一個小時就能到。

瓷景鎮是旅游勝地,處理完工作,方秘書問喬西要不要去鎮上看看,喬西拒絕了,可晚些時候又叫上他,改變主意說要去。

旅游鎮上比縣城還熱鬧,人多,日落黃昏的時候特別美,金烏落進地平線,餘晖遍灑,景色有種朦胧的安寧感。

方秘書帶着喬西下車,四處轉了轉。

一個鎮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哪那麽容易就遇見心中所想的人,匆匆來一趟不過是撲空罷了。

喬西倒不失落,只是過來走一遭而已,回到車上,當車子發動以後,她扒着車窗回頭看了一眼,入目皆是空蕩寂靜的景色和幹淨的街道,以及往來的人群,與來的時候所見到的一般無二。

回頭,搖上車窗。

就在這時,遠處的巷道裏,高挑的身形不慢不緊出現,獨自在深遠的石板路上走着。

恰巧錯過。

時間是一劑良藥,當所有的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以往在意得不行的那些矛盾都逐漸淡化掉,再回首,其實也沒那麽在乎了,可有可無。

喬建良能甩掉拐杖走路的那天,可把周美荷高興慘了,陳秘接連登門探望,喬建良自個兒也高興,他不敢喝酒,多喝了兩杯茶。

莊啓楊又過來了一次,這次是來看望喬建良的,帶着不少禮品。

莊啓楊跟喬家這邊壓根不熟,他為什麽要過來,代表誰來的,喬建良心知肚明,佯作什麽都不知道地把東西收下,态度不鹹不淡。

這段時間裏,趙拾歡一次都沒出現過,她徹底投入了家族事業的建設之中,大有做領頭的意思。喬西再沒有與她有往來,成人的世界簡單幹脆,無須任何激烈的話語。

反而是秦肆,出現得愈發頻繁,她的示好過于明顯,喬西再遲鈍也覺察到了不對勁,可到底不好明說,只能一步步疏離。

秦肆像是感受不到喬西的态度,一點改變都沒有,照舊做那些。

風頭很難過去,但外界越來越少的人會提起梁家,更不用說傅家了,就四五個月的時間,事情就如同過眼雲煙一般消散,像是在做夢,恍然若失。

公司家裏兩邊跑的生活三點一線,枯燥而無聊,過久了整個人都變得麻木。

忙碌的日子都快讓喬西産生虛幻的感覺,她不喜歡這樣生活,完全不像自己,好似迷路的旅人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丢失了,只能機械地往前走,不能停下,又遲遲看不見盡頭。

一天夜裏,她失眠了,輾轉反側睡不着,拿着手機遲疑了很久,翻了個身,最終還是按下那個熟悉的號碼,不過沒用,號碼早就注銷了——她之前就打過許多次,知道這個結果。

以前老在意這在意那,老是不甘心什麽的,如今卻是百感交集,又酸又澀。

其實也沒那麽重要了。

知道對方現在過得不錯,安全,就可以了。

也許是運氣不錯,翌日大清早,她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

江城本地的號碼。

接通後,對方并沒有先開口,手機裏能聽見晨風吹拂的聲音。喬西登時就醒了,捏緊手機,心口一緊,試探地輕聲問:“傅北?”

許久,那邊才低低地回道:“嗯。”

喬西有許多想說的話,那些話在心口堆積着,都快堆滿了,可現下真與這人聯系上了,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這些時日她倆不是不能聯系,可沒來由的,雙雙都默契地沒找對方,刻意将感受掩埋住,克制住,不去關注,好似那是一道不能觸碰的傷疤。

大抵都不想讓對方難做。

嗫嚅好一會兒,喬西才平複下情緒,問:“最近過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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