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随雲公子(十四)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的境況, 全部都是由罂粟造成的?”柳無眉有些惶然, 她注意到了, 從頭到尾, 蝙蝠公子也沒有提到過一次,有關石觀音給她下過的毒藥,她有些疑惑又有些質疑地詢問道:“那她給我下的毒呢?”

要知道,她可是為了走出谷時的那一次痛苦,而選擇了服下的罂粟。

“你是從何确定她有給你下了毒?”葉遠問道:“你後來所延請的所有名醫,可有誰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那、那我?”柳無眉茫然無措道,她從來都并不傻, 到了現在, 她的心中也終于隐隐約約地有了個猜測, 但是,她卻不敢相信。

因為她若是相信了……那她自己這麽多年來所遭受的痛苦折磨又算什麽?

“若非是她給你吃了雖然會痛苦一次卻不會帶來更多後果的藥,那麽,那就是屬于你自己過多的胡思亂想而帶來的結果, ”葉遠道:“就像是會有人會因為驚吓而死去一般, 你對于石觀音的恐懼,已經不再只是表現在身體上,而是深入到了靈魂裏。”

“這種畏怯,已經讓你因為不敢相信她會這般輕易地放你離去,而反應到了你的身體上,自圓其說一般開始痛苦起來。”葉遠的話實在是匪夷所思, 柳無眉和李玉函俱都迷惘不已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像是在聽着一個滿口胡謅的騙子,又像是在看一個通曉世間所有一切的鬼怪仙魔。

“這話我倒是相信,”楚留香摸了摸鼻梁,長嘆一聲道:“胡鐵花你可還記得,在我們還沒有闖蕩江湖之前,在曾經的那片雪地裏,有那麽一天,沒有被老頭子們督促着練武,可你我卻是更豎起百分之兩三百的警惕,擔憂着會有更多的考驗到來……”

“哼,”胡鐵花也笑了起來,像是回憶起了從前逝去的種種:“可誰知道,那天其實只是他們通宵暢飲,又不肯運功化解,而一覺醉去,誤了第二天的時辰罷了!”

“……正因為那種痛楚,你才會真真正正地相信,你可以活着走出那座山谷,”葉遠也不理會這兩個人,只是緩緩聲道來:“你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來說服自己,石觀音是有理由讓你進入中原的,因為她會掌控你,通過你去獲取更多的利益,而這也完全符合她一直以來的形象。”

“不,不只是符合,”柳無眉大叫道,她的聲音裏滿是一種痛恨與凄厲:“她根本就完完全全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麽可能什麽都沒做,怎麽可能肯就這樣放我離去?”

“但你除開了罂粟之外,身體并沒有中任何的其他毒素。”葉遠冷冷地說。

“我、我沒中毒?”柳無眉喃喃自語般後退了幾步,

“你的身體沒中毒,但你的心卻中了毒。”葉遠淡淡道:“石觀音确實是一個不負盛名的人物,她或許還要比你所想象的要更為厲害一些。”

“怎麽說?”楚留香拱手請教道,他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去往沙漠,而對于這位盤踞在其中的女魔頭,在他看來,再多的了解都不嫌多。

“柳無眉,你可曾想過,她為何要喝醉了與你交談,為何要告訴你曲無容的身世,為何要與你說出那許多的秘密……又為何要告訴你,罂粟可以減輕痛苦的效用?”葉遠道。

“為了排解寂寞憂愁、為了取信于你,”你不會相信她的所有,卻依舊可以信任她在醉後的每一句話,至此,葉遠終于緩緩地說出了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話來:“最後,也是為了給你指向一個沒有歸途的死路來……”

“她難道真的會不知道,你在那其後,便偷偷地去提煉了一盒罂粟的粉末?”葉遠反問道。

蝙蝠公子步步的緊逼讓柳無眉逐漸潰不成軍,她站在這片黑暗裏,卻像是站在了那個熟悉的山谷,山谷裏有她熟悉的紅色的花的海,有似曾相識的少女成群而來,她們不再有往日裏的恭敬,而是全部都指指點點地對她嘲笑……也有那比蛇蠍更狠毒的女人,正站在山谷的高處,不屑而冷漠地看着她。

如同俯視一只妄想逃脫的蝼蟻。

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沒能走出去。

她的身體雖然在這裏,但她的魂魄,卻一直遺留在彼處,一直被石觀音贊緊在手心裏。她之所以一直都沒有來找她,是因為,她知道,她遲早要爬着回去,去匍匐在地上,去乞求她的慈悲……

“不!”柳無眉像是泣血般悲泣道:“放過我!我不要回去!”

“求求你放過我!”

李玉函趕緊走上前去,想要搖醒陷入了夢魇中的妻子,但當他走近的時候,卻只能接到她軟綿綿栽倒下來的身體……原來,她已經承受不住自己的臆想,徹底地暈倒了過去。

“無眉你……”他既擔憂又害怕地撫上了她秀美的臉龐,舉目四望,想要得到其他人的幫助,卻赫然發覺,在這一片的黑暗裏,他誰也瞧不見。

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冰冷襲上這位擁翠山莊少莊主的心頭,他從來都沒有如同此刻一般覺得,黑暗是如此的深沉、也是如此的可怖,像是潛藏着無盡的妖魔……

“李兄弟你不必如此驚慌,”楚留香的聲音永遠是那麽的淡然鎮定,他放緩了音調,讓語氣裏帶上了輕柔的安撫,使之更具取信力:“夫人大概只是一時驚懼,接受不了而昏迷了過去,等她休息了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清醒過來。”

“是這樣麽?”李玉函也許只是想要一個更為确信地回答,聽到這裏,他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冷靜,他猶豫了一會後,從懷裏拿出一本手寫的抄本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面上之後,他咬着牙,恭敬道:“這是家父對他曾經對手招式的記載和解析,作為公子對我夫妻二人幫助的回報,此書便贈予公子,還望能夠對公子有所啓發。”

“我等夫婦,既然已經得到了此行疑問的解答,也不敢多加叨擾,這便在此請辭!”李玉函畢竟是世家出身,不論心底裏的想法如何,也依舊維持了他最後僅剩的風度。

他簡直就不能在這片黑暗的地界裏再多呆上哪怕一刻鐘,不僅僅是這目不能視的不适與恐慌,也還有那寥寥幾句便将他們剖析得一清二楚的蝙蝠公子!哪怕是石觀音,在他的口中,也應是娓娓道來,卻只能博得一個“不負盛名”的評價……眉兒已經被那女魔頭折磨得生出了臆像,可他卻沒有,所以她還不怎麽能看得出來,而他卻已經意識到了,這座蝙蝠的島嶼,它的危險性,說不定還會在石觀音的山谷之上!

“送客!”丁楓的聲音在這座平臺上回響,很快便有着侍女腳步輕輕走來,為他們二人引路。

而既然主事者已經離開,楚留香他們也不好再在這裏多呆,他們是乘坐着一條船而來,也應該是乘坐着同一條船離去。

雖然對着這奇異的島嶼和它更為神秘的主人——蝙蝠公子,有着不盡的疑問和好奇,但是楚留香卻不能在這裏有更多的逗留。不僅是這招待客人的拍賣會的結束,也還是那蘇蓉蓉等三女,還在等待他的救援,她們一貫生活在江南水鄉、生活在他那所心靈寄托般的游船上,又怎麽能夠忍受得了大沙漠的風沙與炙熱?

在同樣一番客氣的告辭後,楚留香和胡鐵花,伴随着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的金靈芝,順着李玉函的腳步聲,一齊離去。

所有人都離開的平臺,空曠而寂寥。在一片寂靜中,春卷的聲音遲疑而不解:“公子你說,那柳無眉能夠戒得了罂粟麽?”

她本來應該在另一個房間裏,去為那些願意付出代價的客人們解答他們的疑問,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回到了這所平臺上,靜靜地聆聽了這最後的一場“交易”。而在蝙蝠島上,她也終于不再稱呼他為“少爺”了。

“她認為她戒的了。”葉遠的聲音嘆息般遙遠:“但是,這最終的結果,恐怕還只能看那李玉函的選擇了。”

人生中總是會有無數個“我以為”,但是通常都不能得到最初設想中的結果。

從蝙蝠島上駛離的大船。

堂堂擁翠山莊的少莊主,卻也只能蝸居在一所行商的商船上,連自家山莊的名號也不敢擺出來。李玉函正側坐在床頭之上,手裏端着一碗溫熱的燕窩粥,憐惜而溫柔地看着自家妻子蒼白憔悴的臉龐。

“這是……”悠悠醒轉過來的柳無眉疑惑道:“我們回來了?”

空氣裏是清淡的熏香,柳無眉轉過頭來,脈脈溫情地瞧着自己的丈夫,他們二人相望,彼此眼中都只有對方。

李玉函給昏睡了一整天的妻子遞上一勺細粥。

但柳無眉嘗了一口後,卻臉色突變。她的右手在枕下一陣摸索,有些驚慌地爬了起來:“我的……我的那個盒子呢?”

李玉函有些遲疑道:“眉兒,你應該還記得蝙蝠公子和我們說過的話……”

柳無眉靜默不語,良久,她才單薄而虛弱般說道:“可是我們還沒有回到家,讓我在回去之前在用上最後一次可好?”

李玉函滿面為難道:“可是蝙蝠公子說……”

“我知道!”柳無眉拉高了聲調,但她極快地便辯解起來,像是在安慰李玉函,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保證道:“只此一次,就這最後一次,等我們上了岸、回了家,我就再也不碰它了好麽?”

她的語氣萬分的誠懇,确實是發自肺腑,伴随着她幾乎要落下淚的懇求,最終,李玉函躊躇了一小會,便只能妥協道:“好吧。”

“最後一次。”他認真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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