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朝霧是怕他的,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再不說話。

她覺得,她還是在他面前當個活死人比較合适。她沒辦法勸服自己不恨他,也沒辦法做到不厭惡他,為了不表現出來一遍遍激怒他,便只能把自己當成是個死的。

當然,朝霧也沒有打算就這麽裝個活死人陪在李知堯身邊,繼續忍辱活下去。從她決定去求李知堯的那一刻開始,她便是想好了來赴死的。

把樓骁的命求下來,讓自己對他的愧疚少一些,她也就可以安心等死了。

剛才見過了樓骁,她現在便已是安下心來等死的狀态。而什麽時候死,則要看李知堯對她什麽時候徹底沒了耐心。想想,應該是快了。

等到李知堯耐心用盡,她有孩子的事瞞不住,必沒活路。

李知堯不是樓骁,他會容忍她懷着別人的孩子跟着他?

他不會,他會像對付樓骁一樣對付她的孩子。

她已經沒了樓骁,孩子再留不下來,自然不會再活着。

她應該是把樓骁保住了,但肚子裏的孩子,只怕沒命見到這個世界。

讓她等同于重活了一世的那個夢,終究還是假的。

馬車搖搖晃晃走起來,朝霧的身子也跟着搖晃起來。

她撇開臉,目光虛得什麽也看不見。

忽而肚子裏像有條小魚游了過去,還吐出了幾口泡泡一般,朝霧知道是孩子在動,心裏驀地又泛出更多的酸楚來。酸得眼眶要濕,酸得人生只剩絕望。

她在心裏默默地對孩子說——寶寶別怕,不管去哪,娘都會陪着你一起呀。

***

李知堯并不喜歡看朝霧一臉喪氣的模樣,所以一路上也沒和她說話。他只管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要什麽就要什麽,哪管她的心情與死活。

回到私宅,要下馬車的時候,李知堯方才出聲對朝霧說了句:“不要過分消磨我的耐性,我的耐性有限,你應該比我清楚。”

朝霧應聲,“王爺,我知道了。”

下了馬車向他行禮,轉身獨自回自己的院子裏去。

李知堯派去服侍她的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小六,一個叫七順兒,原不是正經服侍人的,是找在這宅子裏做飯的。廚房一共一個婆子兩個小丫頭,平時采買的事不管,只管一日三餐的飯食。

朝霧來了,便直接讓兩個小丫頭兼給她打打水之類的。

多麽精細的服侍沒有,朝霧也不要。

回到自己的院子,到屋裏坐下來。朝霧想到剛才自己看到樓骁躺在床上,心裏仍然惦記着他不知道傷得到底怎麽樣。進了牢房,是不是又遭受了其他刑法,只是留了一命沒有處死。

柳瑟對他有情,應該會把他照顧好。但一想到樓骁,她心裏便格外地難過,渾身不受控制地漫過揪着筋脈般的疼痛,痛得濕了眼眶,卻又拼命不讓眼淚掉下來。

小六和七順兒又打了水來,勸她:“夫人,您還是洗洗罷。”

朝霧想着,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現在她已經知道樓骁還活着了,也應該面對接下來的事情了。于是她沖小六和七順兒點了頭,起身往喜鵲登枝的彩畫屏風後去。

作為侯府千金嫡小姐,她原也是習慣什麽都叫下人服侍的,現在卻不想用李知堯的人,只願意什麽都自己來。沒要小六和七順兒幫她洗澡搓胰子,她自己進了裝滿了熱水的桶裏去擦洗身子。

洗完澡穿了七順兒給她備好的翠色煙紗寬袖寝衣,這寝衣上了身如霧如煙,将她不凡的氣質與姣好的身段盡顯了出來。原就是仙女兒般的人,這寝衣格外襯她。

小六和七順兒看她蓬頭垢面兩三日,今日得見她這般,驚豔得眼目珠子一閃一閃的。因與她不熟,當着面沒誇贊什麽,私下裏暗暗嚼舌,只說:“我也差點沒挪動步子,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人!”

朝霧穿好寝衣,再洗牙漱口,因為體态好,手指細嫩纖軟,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格外賞心悅目。

等小六和七順兒一小桶一小桶地擡走了洗澡水,她便端端正正坐在床邊等着。也不知道李知堯會不會來,總之她就像個沒魂兒的木偶,就那麽坐着,動也不動一下。

等到屋裏的燈燭滅了一盞,把李知堯等了來。

李知堯進屋瞧見朝霧時,見她長發如緞,披在煙青色輕紗寝衣上,斂目端坐,臉蛋白皙精巧,不自覺愣了一下。他一直覺得她生得美,卻不知道還可以這麽美。

朝霧知道他進來,卻仍坐着不動,也不起身行禮。

她沒有什麽蔑視權貴的氣節,她也是生在侯爵之家,最知規矩禮數,她只是蔑視李知堯。

李知堯從來就沒與她計較過這些,罵都叫她罵過好幾回了。

若擱別人身上,人頭早落地轉了無數圈了。

他直接走去床前,踩腳上腳榻,在朝霧旁邊坐下來。

坐好後往她側臉上看一眼,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溫和清香,伸手捏過她的手,握在手心裏。她的手指纖長細嫩,露一截在煙青色紗袖下,顯得格外白皙漂亮。

李知堯把玩她手指一下,還沒做出下一步動作,忽聽得朝霧說:“我有身孕了。”

如鏡水面投了大石子兒般的一句話,叫李知堯猛地滞住了動作與表情,捏着她的手下意識緊了一下。然後他突然笑起來,語氣輕松,“誰的?”

朝霧知道他以為她還在找托辭試圖拒絕他,以為她還在作戲耍花樣,只是為了拖延不伺候他,但她并不是,因保持着坐姿不變,斂目低聲道:“不知道。”

李知堯懶得再與她周旋,握上她的手腕直接把她放倒在床上。

朝霧不掙紮,枕着一頭烏黑長發看着他,“都到這時候了,我沒必要扯謊。有身子不能同房,會流産,弄得你滿身是血,我想,你也不會開心。”

李知堯忍不住煩躁起來,眉心微微蹙起,不想再聽她說話,壓着她的肩膀直接堵住了她的嘴。他不是個會考慮她感受的人,也不是個願意考慮她感受的人。

他原本找她,為的就是這點子事。誰知她生性這麽倔,傲得連他這個王爺也看不上,他偏又見不得她那個樣子,起了折騰她的心思,意圖摧毀她所有的倔強與清高,才後惹出來後面那麽多事。

眼下他已經如願讓她跪着求上門了,如願摧毀了她的一切堅持。讓她經歷了樓骁那事,她大約也再不敢和他耍心思手段騙他了。于是剩下的,也就還是這點事。

只要她乖,他就不折騰她,也可以對她好。

誰知她這會還是不從,掙紮着掐痛他的手背,拼着一口氣說:“你若不信,請大夫來一看便知。”

李知堯剛見她時興致極好,這會兒又被她鬧得七零八落,生吞下一口氣,忍着想一把把她直接掐死的沖動,起身沖外面喊了句:“來人,找大夫!”

小六和七順兒住在耳房裏,聽得這聲喚,吓得渾身一緊,忙穿了外衫前後出來。

話也不敢多說,應聲直接去前院找小厮出去請大夫。

小厮不過出去一刻鐘的功夫,就把最近醫館裏的大夫請了過來。急急忙忙領到二門上,把大夫交到小六和七順兒手裏,讓她們趕緊領去朝霧的院裏。

小六和七順兒帶着大夫走過院裏的石板路,到了廊庑下,擡聲兒往正房裏通傳,“王爺,大夫請來了。”

屋裏很快傳出來李知堯的聲音,“帶進來。”

小六開門把大夫請進去,再颔首退出來。

不敢和七順兒站在廊庑下嘀咕什麽話,捏着彼此的手回了耳房關上門,七順兒才小聲道:“怎麽回事啊?好好的叫大夫做什麽?都這麽晚了。”

小六往床邊坐下,“誰知道呀,要我說,早些從了咱們王爺,不是挺好的事麽?鬧出這麽些事來,不是還得從了,白受了那麽些罪。若是真不願跟着王爺,一根麻繩吊死豈不好?”

七順兒坐到小六旁邊,“怕是又不敢死,又想要貞烈的名聲。要真是個貞潔烈女,早該在王爺找她之初,一腦袋紮湖裏死了便罷了。那樣給自己留個好名聲,也不會讓她相公跟着受罪。這會兒還是跟了王爺,她相公真是極慘。”

小六看着七順兒,“可是這都自己上門來了,已決定抛夫跟了王爺了,又鬧什麽呢?這世上不知多少女子想跟着王爺呢,偏她這麽能折騰,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有什麽用,沒人家那模樣身段,一輩子也攀不上高枝兒。你說人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并不當這是福,只當是災,不知怎麽痛苦呢,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

正房裏,大夫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在給從帳裏伸了胳膊出來的朝霧把脈。

李知堯坐在床下羅漢榻上,臉上黑雲密布。

片刻後,大夫收手并收了放在朝霧手腕處的帕子,轉身去李知堯面前,繃着臉色對他說:“王爺,夫人這是有喜了,已有三個多月,胎象沒什麽問題……”

李知堯聽到第一句話的時候腦門就“嗡”一聲炸了,大夫下面再說什麽,他根本沒聽。他盯着床上緊合的帳門,臉色和目光都瞬間黑到極致。

大夫說完了話,不知李知堯什麽意思,站着不敢出聲。

李知堯看着帳門忍了片刻,目光收回落到大夫身上,冷聲道:“夫人肚子裏這孩子是個災星,留不得,勞煩你給開個方子抓副藥,立馬煎上。”

朝霧早就料到了會這樣,聽了這話也不激動,只睡在帳裏不動,也不出聲。

不慌不亂,躺得平平整整。

大夫這邊聽了一頭汗,想了想還是跪了下去,怕得要死地對李知堯說:“王爺,這孩子已經有三個多月,月份大了,強行流掉,鬧不好只怕會……會……”

猶豫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會大出血而一屍兩命。”

說完額頭上全是汗,也不敢擡手擦。

李知堯不聽,聲音越發冷,“讓你開你就開。”

大夫只覺得自己整個頭皮都麻了,一邊是冷血可怕的王爺,一邊是兩條活生生的生命。便是月份小的時候,用藥流産都有不小危險,這個時候強行流産,沒有誰能保證大人能安好,稍有不慎就會一起跟着送命。

可是他能違背晉王的意思麽?只怕不小心把自己腦袋也搭進去了。

本來都脫靴睡覺了,結果硬生生被叫起來,被拎到這裏做這種事,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

大夫沒辦法,只能應下來,“是。”

他應完挎着藥箱出去,找小六七順兒開方子抓藥煎藥去了。

屋裏安靜下來,朝霧躺在帳裏仍然沒出聲。

李知堯坐下窗下,忍着一肚子的暴怒與火氣,最終還是沒忍住,起身往床邊去了。

他走到床邊,踩上腳踏,撥開帳簾在床邊坐下來。

看朝霧不喜不悲不哭不鬧像個活死人一樣,他心裏怒氣更是盛到要頂開腦門。好在還忍得住,他看着朝霧問:“三個多月,誰的?”

眼睛木木地眨一下,還是那句話:“不知道。”

李知堯怒極了,伸手揪住她的衣襟,一把把她從床上拉坐起來,逼迫她看着自己,眼中噴火,把話說得極其刻薄難聽,“是睡的人多了,所以不知道是誰的?懷着別人的孩子愛着樓骁,在我面前裝貞潔烈女,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朝霧軟着身子一點力氣都不使,“橫豎都是死,我求你賜我一劍。”

李知堯揪得她的衣襟越發緊,“*婦!”

朝霧突然笑起來,有點癫意地看着李知堯,“可你還是沒睡到,你氣不氣?”

李知堯感覺自己快要氣瘋了,耗了那麽多時間在她身上,結果仍然如不了願。血氣沖上腦子,他看着朝霧帶着些許暢快的臉,猛一把把她扯到面前,兇狠地堵住她的嘴唇。

朝霧沒再掙紮,反而發狠似地回應他,仿佛是在與他比狠。

沒再往下做下一步,李知堯一把推開她,覺得惡心。

朝霧感覺出來了,撐着胳膊笑,“你教我的,你不喜歡嗎?”

李知堯忍着漫上心頭的狠意,覺得自己受到了從未有過的侮辱和愚弄。他一直以為自己完全掌控着她,結果到頭來把自己氣到要炸開。

很好,給他留個這麽大一個“驚喜”。

他從床邊起來,仍到窗下坐着,讓自己稍稍冷靜下來。再不冷靜些,他一定會下狠手殺了她。

朝霧重新躺回床上,躺平了不動,十分平靜道:“藥我不會喝,你要麽直接殺了我,總之都是死……”

撕心裂肺的感覺,她不想再嘗第二次。

李知堯不理她,等到小六把藥端進來,他直接吩咐:“喂她喝。”

小六戰戰兢兢的,先去打起帳簾,再端着藥碗到床邊,捧着碗坐下了,小聲地對朝霧說:“夫人,您喝了吧。”

朝霧躺着不動,“直接殺了我省事些。”

小六很是為難,看一眼李知堯,被他的臉色吓到,差點把藥碗的藥抖出來,忙又看向朝霧,語氣裏帶着些哀求,“夫人,您別為難我了。”

朝霧突然擡手,一把把小六手裏的藥碗打翻在地。

小六被吓得魂都沒了,立馬從腳塌上下來,“噗通”一聲跪到地上,“王爺饒命。”

李知堯懶得看她,直接道:“再端一碗。”

小六得言,慌不疊起身退出了房間。出去後心髒還在噗噗跳,擡手一摸,眼淚都滑到臉頰上了。

怕也不敢耽擱,急忙去廚房,又倒了一碗藥。

過來再送進屋裏,正打算硬着頭皮再端去床邊喂給朝霧,卻被李知堯叫住了。

李知堯從羅漢榻上起來,到她面前接下她手裏的藥碗,丢給她一句:“滾出去。”

小六聽得這話,連忙轉身走了,生怕走遲了要跟着倒黴。

房間的門再度關上,李知堯親自端着藥碗,去到床邊坐下。

他俯看朝霧,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起來。”

朝霧不看他也不動,“我不會喝。”

李知堯又一把把她拉起來,“這事由不得你。”

朝霧見他又要來硬的,自然反抗。眼見着他要把藥碗送過來硬灌她,她一邊試圖往後躲一邊厲聲詛咒他:“李知堯,你就是個畜生!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死也必下十八層地獄,日日……”

下面的話沒說出來,藥碗堵到了她嘴上。

朝霧瞬間咬住牙抿緊嘴,奮力搖頭拒絕碗裏的藥,掙紮得藥花四濺,淋濕了身前交疊在一起的細紗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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