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醫院樓下的花園裏,盛開着許多紫薇花和三色堇。沈識與南風站在陰涼處,正探讨着吳老爺子的病情。

“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的整個淋巴上都是了,情況很不理想。”沈識嘆了口氣道,“所以我想着師傅要是還有什麽未了心願,就幹脆趁着還能走動的時候帶他了了。”

“你做的對。”南風點點頭,表示認同。

“這趟你跟我們一起去檀城,會不會影響到學校那邊的事?要是影響就別勉強,老爺子上了歲數,任性的很。”

“沒關系,學校裏該辦的事也都辦妥了。多個人多把手,你先前不也跑去琉縣幫過我麽。”

南風說完就有些後悔,畢竟在那之後就發生了黃毛的事。但說都說了,也沒辦法收回。

“當初我說什麽也不該把小兔留下,小丫頭一哭我就心軟……是我害了黃毛。”

“識哥。”南風打斷了沈識,看向他緩緩搖了搖頭,“別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自個兒身上攬。”

通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南風漸漸發現沈識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堅強果敢,實際內心深處的某一點始終是自卑的。

他認為自己與南風雖然相像,可并不是一路人。而他,是走錯路的那個。

他認為黃毛的死、小兔的夢魇甚至吳老爺子的病情全都是他的責任。他一面拼命守護着他最重要的,一面又在不斷自責守護不當。仿佛要不是自己,所有人都會活的更好。

這樣的沈識其實活的很累,也讓南風心疼。

“識哥,謝謝。”

南風突然的道謝讓沈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怎麽突然說謝謝?”沈識問。

“要不是有你在,過去的很多瞬間,我都可能會毀了我自己。”南風看向沈識的目光變得柔軟,他低聲勸慰道,“所以識哥,以後有我在你身邊,很多事都別再自己硬扛了,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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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南風這麽說,沈識不感動那是假的。他覺得眼睛有些酸脹,卻又不能在南風面前表現的娘們兒唧唧,只得将頭轉向那些盛開着的三色堇,清了清喉嚨應道:“咳,嗯。”

……

隔天一早,沈識就租了輛車,帶着吳念恩和南風出發前往了檀城附近的月落山寒潭寺。

吳念恩這一路上的精神狀态都比先前在醫院裏要好,甚至還就着收音機裏的評書吃了一整塊芝麻酥餅。

車開到中午就見了山,郁郁蔥蔥地連綿在道路兩旁。

沈識心裏頭自始至終都壓着吳念恩病的事兒。但此刻見他這麽開心,也覺得帶老爺子走這一趟是正确的選擇。

他搖下一半車窗,瞬時間青草的氣息就鑽進了車裏。

吳老爺子舒暢地長出了口氣,拍拍沈識的駕駛座後背道:“怎麽樣,我就說醫院那地方不能呆吧!這一出來,我是渾身哪兒哪兒都不難受了!”

“是、是,您說的都對!”沈識也沒打算反駁,就一直順着他的話說。

“南風,把你手邊兒的藥給老爺子遞一下。”

覺察到身邊半天沒動靜,沈識一扭臉就看到南風正坐在副駕駛座上眯着眼打盹兒。

盛夏山間的風,偶爾會吹起他的發梢。陽光下的南風皮膚很白,眼睛藏在陰影裏,卻仍能看到彎起的睫毛。

修長的手指交疊着放在腿間攬着吳念恩的藥,可見他一早便記得提前将藥拿出來放好了。

沈識不忍叫醒他,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去夠藥。不小心滑過南風的手時,那人便醒了過來。

“老爺子,該吃藥了。”南風擰開藥瓶,将藥片跟水一起遞到了後座,接着一擡頭就正對上了吳念恩的眼睛。

“怎麽了?”南風疑惑道。

“沒什麽、沒什麽。”吳念恩擺擺手笑道,“挺好、挺好的。”

正開車的沈識聽到老爺子莫名其妙的誇贊,無奈地搖搖頭,心道不知他老人家又在自己瞎盤算什麽呢。

……

車子行了整整一天,感到月落山腳的時候恰逢向晚。

月落山雖說是景區,但也不屬于最早火起來的那批。比起五岳、黃山這些,簡直不在一個檔次上。相應的,寒潭寺的香火也就跟着不旺。

應是少有游人造訪的緣故,滿目薔薇開的團團簇簇卻無人采摘,任由花瓣落在地上亦是無人清掃。遠山傳來寒潭寺的悠悠鐘聲,讓人的心也跟着随之沉靜。

就在沈識發愁找上山的車道時,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極有穿透力的 :“阿彌陀佛——”。

回頭看去,林間正走出了個穿着僧袍的老者。年齡看着與吳念恩相仿,但面色紅潤,明顯要比吳老爺子健康許多。

“因心——”僧人拾起吳老爺子的手,喊的是他的表字。

因心,是謂親善仁愛之心。

“子業。”吳老爺子頓了頓,方才笑道,“不,如今該叫你了塵大師。”

“阿彌陀佛,可不敢當。”

被喚做了塵的師傅借着暗淡天光打量着吳老爺子的臉,憂心道:“因心,我看你面色不好。”

吳念恩摸了摸自己的胃:“這兒出了毛病,沒治了。臨死前想來寒潭寺見你一面,也想再看看她……”

了塵和尚聽後,眉眼間看不出悲喜,他帶着平和的語氣緩緩道:“如此,這段時間因心就在月落山住下吧。”

吳念恩點點頭,回頭向他介紹道:“這兩個後輩一個是我徒兒沈識,另一個叫南風。”

了塵和尚與二人施了個禮,感慨道:“好、好,英雄出少年。大家随我來。”

……

原來這月落山中并未有上山車道,有的只是一條蜿蜒小徑。

沈識擔心吳念恩的身體狀況支撐不了他走這麽遠的山路,便一直在旁側緊跟着。

誰知吳念恩跟了塵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沒顯得吃不消。了塵和尚的腳程雖快,吳念恩也沒太落下。

夜色漸漸籠了起來,山間傳來烏雀的啼叫聲。不遠處像是有水流,一路跟着沈識一行人流向寒潭寺。

夜裏濕氣大,衆人的皮膚上都蒙着一層水霧。沈識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吳念恩身上擔心他着涼,卻被了塵和尚制止了。

了塵:“這水霧乃是日月靈氣、天地精華,沁人心脾自能祛邪扶正,小夥子不要擔心。”

“對對阿識啊,我現在覺得通體舒暢,好着呢!”吳念恩朗聲說。

沈識見吳念恩堅持,也就不再勉強。心想着接接地氣也挺好,好在盛夏夜晚的溫度本身也不算太低。

了塵擡頭望了望月色,突然一把拉住吳念恩的手臂走得飛快,語氣中夾雜着喜悅:“因心,快些。你正趕上時候了!”

吳念恩眼睛一亮:“是、是麽?!”

“快些——!”

“走、走——!”

兩位老者彼此攙扶着,快速朝着山上走。沈識和南風彼此交彙了個眼神,也好奇地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

寒潭寺整體是由墨色青瓦建造而成。沿着青石板路,大殿兩側各栽有一棵碩大的七葉古樹,簡單質樸的院落間萦繞着一股清幽花香。

衆人進入院中,了塵并未點燈。而是借着月光帶他們一路朝後院走去。

寒潭寺的後院種植着許許多多奇花異草,這皆是出自于了塵和尚之手。

後來,沈識才從吳念恩那裏得知,在了塵還叫子業的時候,曾是個專門為有錢人維護花卉的花匠,他和了塵的緣分就是在那時結下的。

“到了……”

随着了塵的話,沈識看到了花圃中有幾株看起來其貌不揚的植物,蒂間的花苞安靜地垂着,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他瞬間便知方才兩位老者到底是在追趕什麽。

昙花,又稱月下美人。只在夜間開放,氣味幽香脫俗,盛放時間極短。今日得以一見,實屬幸運之至。

皓月當空,時機正好。昙花在月色下悄然綻放,帶着一股清冽的香氣萦繞四周。

“昙花一現,只為韋陀。”吳念恩邊感慨着,邊向身邊的了塵看去。

只見那位總是一臉淡然的僧人此時正專心地盯着這些月下美人。他雙手合十,嘆了句:“阿彌陀佛——”

沈識看到,了塵和尚的眼中有光。

“師傅在想什麽?”沈識問道。

“一位故人。”

一片雲遮住了月光,待它飄走之後,昙花已然落敗。

了塵的神情随着花落又變回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在為吳念恩等人安排好飯菜和住宿後,便先行回了禪房。

後半夜,沈識見南風起夜半天都沒回來,便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間。只一剎那,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留在了原處。

浩瀚星河下,南風正安靜地靠在廊前,仰頭看向天空。

席卷了花香的涼風吹拂着他的發梢與略顯松垮的白襯衫,讓人覺得他此刻看起來雖近在咫尺卻有些不真切。

即便用“迷人”這樣的詞彙來形容對方可能會遭到那人的強烈反抗,可沈識還是忍不住覺得,今晚的南風美得不似凡塵之物。

月下美人,說的本就不是花,而是人。

像是注意到了沈識的目光,南風回頭朝他這邊看去。

“醒了?”

“啊,嗯。”沈識應了一聲,擡腳朝他走去,這期間還順道撫平了下心緒。

“睡不着?”沈識問道。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天空,就想在這兒多看會兒。”

沈識順着南風的視線,也跟着仰頭看向星空,其實這樣的景象他此前是見過的。

為了四處收集善本,沈識曾走過許多地方,領略過各種不同的景物與形形色色的人。

可南風卻沒有,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被浪費在了安城,在那些烏七八糟的破事兒中浮沉。

安城的天空很少有星星,在沒遇到沈識之前,南風也從沒想過出去看一看星星。

“哎……”南風嘆了口氣。

“怎麽的?”

“要是再有瓶好酒就好了,可惜是在寺裏。”

對方的感慨讓沈識有些想笑,從這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皮囊裏說出的,仍還是那些再尋常不過的柴米油鹽。

“有啊。”沈識說着轉頭就朝屋裏走。

南風意外道:“你還真帶了啊?”

“你識哥會變戲法兒,等着,這就給你搞點兒來!”

看着回屋替自己找酒喝的沈識,南風的嘴角不自覺勾起笑意。他深深吸了口氣,好一個盛夏月圓夜。

沈識果真是帶了些酒在身邊的,倒是不多。

盛酒容器是他從羅郇那兒打賭贏來的純銀酒壺。羅郇因痛失愛物還為此難過了許久,但念着一言九鼎的男兒本色也不好再耍賴讨要。

“沒杯子,将就用吧。”沈識将酒壺朝南風一抛。

“不嫌棄你。”南風擰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嘆道,“舒服。”

沈識笑笑,回到南風身邊坐下。

南風将酒遞回到沈識手中:“來兩口不?”

“得來。”

兩人就着一個酒壺你一口我一口地邊喝邊賞夜色。

末了,南風突然回頭看向沈識,半真半假道:“你說咱倆這算不算是間接的接吻?”

沈識一口酒剛到嘴裏差點沒噴出來,嗆地一個勁兒咳嗽。

看着這樣的沈識,南風得逞般地笑了起來。

沈識反應過來自己被他耍了,沒好氣地揉了揉南風的頭發:“渾小子。”

他沒發現,這次的動作明顯要比先前順手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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