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黎明時起風了,從沒來得及關嚴的窗子裏灌進來,吹落了桌子上攤着的那摞“迎客來”的損失清單。
南風睜開眼,側頭就看到倚靠在沙發上的沈識。即便睡着,他的眉頭也依舊沒有舒展開。
南風起身關上了窗,輕手輕腳地收拾着滿桌滿地的煙灰酒瓶,又淘了些米放進砂鍋,想煮些粥等他醒來後吃。
在從櫃子裏取出一條薄毯,想幫沈識蓋上時,南風突然發現沈識的鬓角多出了根短短的白發。大概是原本就睡的輕,薄毯覆在身上的瞬間,沈識便醒了過來。
“什麽時候了?”沈識的嗓音沙啞,在說前兩個字的時候甚至都沒能發出聲音。
“還早,再睡會兒吧。”
沈識疲憊地點點頭:“你今天有課?”
“嗯,有場考試。”南風拿了個枕頭過來放在沙發上,輕聲道,“鍋裏煮了粥,起來多少吃點東西。”
“好。”沈識勉強笑了下,“弄得你也沒睡好,考試沒問題吧?”
“放心吧。”南風揉了揉沈識短短的頭發,“昨天六叔打電話過來問你情況,說白三爺他們也在想辦法,讓你別太擔心了。”
沈識聞言,只是輕點了下頭,并未說話。
南風看向他的表情,自是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如此大的一筆資金,讓六叔他們臨時湊出現錢來也不是件輕易的事。更別說劇組每天都在實打實的花銷,時間不等人了。
“你先閉眼好好睡一覺,腦子混沌的時候是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的。”南風彎腰輕吻了下沈識的額頭,“乖乖等我回來,嗯?”
沈識伸手攬住了南風的腰,閉着眼沉默許久後,輕輕拍了拍對方的後背:“快去吧。”
……
南風走後,沈識也沒再繼續睡。他保持着一個姿勢久久坐在沙發上,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時不我待,他必須盡快整理好思路,找到解決辦法。
手機在此時發出,響亮的鈴聲,沈識看向來電顯示,臉色一沉。
“丁芃姐。”
“阿識,你還好吧。” 電話那頭的丁芃,語氣聽起來有些嚴肅。
“我還好,是小兔的事麽?”
片刻沉默後,丁芃終是嘆了口氣,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壓力很大,但作為小兔的監護人,有些情況我還是有必要跟你講一下。”她頓了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段時間你們家的氛圍原因,小兔的病情又開始反複了。準确來說,比以前更嚴重。”
沈識聞言,取香煙的手驀地停住了。
“我嘗試着對她進行了一下心理幹預,發現她的精神狀态非常糟糕。這孩子雖然平時看着開朗活潑,但實際上心思異常敏感。特別是在之前黃毛那件事發生後,她就變得很沒有安全感,甚至還充滿了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負罪感。這也就是她之所以會出現心理問題的原因。”電話這邊的丁芃一下下按着圓珠筆,皺眉繼續說,“這次她到我這邊來,我發現她的負罪感和焦慮情緒都變得更強烈了,她在無意識狀态下反饋給我的信息讓我覺得她十分恐懼你會抛棄她,這是之前從沒有出現過的現象。”
“我之前……”沈識懊悔地用手掩面,低聲道,“我之前,打了她。”
“你瘋了。”丁芃的聲音裏隐隐生出些怒氣,“不是告訴過你,以小兔目前的狀況是經不起情緒上的任何刺激麽?”
“是。”
電話那邊的丁芃嘆了口氣:“說說吧,你為什麽要打她?”
“……都是我的問題。”沈識覺得自己沒什麽可說的,強烈的負罪感正在一寸寸占據他的內心。
“你總得告訴我,我才能找到症結啊。”
沈識嘆了口氣:“我那天壓力太大了,就沖她發了無名火。”
“天吶……”丁芃無奈地撐着自己的額角,“沈識,我拜托你搞清楚,小兔可是你的親妹妹!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應該傷害她啊!你可是她最親近的人,是她精神的支柱,是我這套治療方案的關鍵,你到底明不明白!”
沈識閉上眼,仰倒在沙發上。
沒錯,他又一次傷害了身邊最親的人。
見沈識半天不語,大概了解他遭遇的丁芃也不願再進一步對沈識造成壓力。她輕嘆了口氣:“總之,我建議這段時間你就先讓小兔多在我這邊留一段時間吧。我聯系了個學長,也把小兔的情況告訴他了,看來我們必須要制定出一個新的治療方案……喂沈識,你在聽麽?”
“對不起。”沈識咬牙悶聲道,“對不起。”
“哎……你也是,務必保證好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态。”丁芃思索片刻,還是補了句,“你明白的,小兔她需要你,只有你才能真正的治愈她。”
“拜托你了,丁芃姐。”
“都會過去的,阿識。除了生死,其他那些你以為過不去的事,等它成為了過去,你就會發現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謝謝。”
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啜泣,沈識聽得出來,那是小兔的聲音。他的心猛地一揪。
“小兔又做惡夢了,我得去叫醒她。先這樣吧,保持聯系。”丁芃說完,匆匆挂上了電話。
沈識耳邊響起“嘟——嘟——”的忙音。
他看着暗下來的電話,突然很想抽支煙,可打開煙盒卻發現裏面早已空空如也。他從煙灰缸裏撿過一支泛潮的煙屁股叼在嘴裏,用力擦了幾下火機齒輪,但總也點不着。
此時屋外狂風大作,敲的窗玻璃“咚咚”直響。沈識開始煩躁地翻箱倒櫃,想找到哪怕一根火柴也好。
他翻遍了床頭、抽屜、櫃子、五鬥櫥、書架……然而,都沒有。
“操!”沈識破口大罵,猛地掀翻了面前的茶幾。上面壓着的玻璃板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發出刺耳的破碎聲。
碎玻璃将沈識的臉分割成了幾塊,在他看來竟是如此的醜陋與扭曲。
“您可真成。”他蹲下身看向那些碎玻璃,伸手将它們一塊塊撿起,丢入垃圾桶,咬牙笑道,“沈識,您可真成……”
玻璃碴被狠狠握在手心,陷入皮肉。鮮血順着手滴落在地板上,他居然平添出幾分痛快。
“迎客來”的損失明細散落在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在沈識面前不斷地放大再放大。他忽然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可笑,所謂的事業到頭來不過一場空,所謂的保護最終也只留下傷害,所謂的兄弟……他撿起先前壓在桌板下,這會兒已被鮮血模糊了五官的黃毛的相片,一下下擦拭着。
所謂的兄弟,到死他都沒能趕到。
沈識癱坐在地板上,忽然想起他那個賭棍老爹曾在酒後嘲諷地告訴過他,自己骨子裏流着跟他老子一樣的血,注定是個什麽也不是的下三濫,敢跟他沾上關系的,沒他媽一個有好下場。如今可見,還真被他那老子言中了。
還真就是知子莫如父。
窗外的風仍在刮個不停,可愣就是憋着不下雨。烏雲将太陽遮了,四下昏暗一片。沈識不知自己到底枯坐了多久,手上的血早已凝固。電話被他扔在一邊,換着聯系人的挨個響了一遍。可他不想接,因為便是接了也依舊說不出個辦法來。
不知是不是風,門被拍個不停。
直到屋外傳來問訊聲,他才意識到是真的有人在外面。
“請問沈先生在麽?”屋外的人頓了頓,又沉聲道,“我是陸栖桐。”
陸栖桐……沈識在聽到這個名字後,瞬間回了神。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是南風出了什麽事。
沈識猛地起身快步走向門口,打開房門。屋外的陸栖桐在看向沈識的樣子後微微一愣,但還是很快就恢複如常,他禮貌地輕點了下頭:“冒昧打擾,有些話我想找沈先生談談。”
“南風怎麽了?”沈識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只見陸栖桐沉默地打量了沈識片刻,這才緩聲開口:“放心,南風沒事。但我要跟您談的事,跟他有關。”
陸栖桐說完,并未等沈識回應便側身進入房間。看向眼前的滿目狼藉,陸栖桐目光一深,沉聲道:“看來沈先生如今的處境,還真是有些糟糕。”
沈識此時無暇顧及陸栖桐的感受,見他既已進屋,也懶得多做解釋,随手便關了房門。
“您有煙麽。”沈識回頭看向陸栖桐。
“抱歉,我不抽煙。”陸栖桐避開了地上的那些碎玻璃,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沈識輕點了下頭,徑自走向冰箱,從裏頭取出了罐啤酒一通猛灌,順勢坐在了地上。
“沈先生最近都是這樣一副狀态麽?”
沈識沒回答,兀自一口口灌着酒。在彼此一陣長久的沉默後,他啞聲開口:“有話不妨直講。”
陸栖桐不急不躁,聞言點點頭道:“那就恕我直言了……我大概聽聞了些沈先生最近的經歷,對您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我認為,您現在的處境十分不利于再同南風在一起。”
沈識笑着閉上眼,酒罐在手裏被他捏扁。
見沈識不言,陸栖桐繼續道:“有些問題我想來找沈先生确認一下。據我所知,您現在應該背負了巨大的資金壓力吧,您已經想好對策了麽?”
答案是,沒有。
“即便您這次有辦法解決資金危機,我想請問您投資的電影未來就一定會成功為您帶來收益麽?我記得您似乎并沒有啓用任何明星陣容,故事類型也不具備目前影視市場的大衆賣點吧……”陸栖桐看向沈識,皺眉道,“抱歉,我這次也是在了解清楚了所有情況後才下定決心來找您。我想冒昧請問一句,如果将來電影也賠了,您又打算怎麽辦呢?讓南風繼續陪着您還債麽?要還多久?”
答案是,不知道。
“沈先生,南風左手的那道傷疤是您當初劃的吧。您難道不知道對于繪畫者來說,手是他最為寶貴和看重的麽?……”陸栖桐的語氣逐漸變快,接連發問,“您知道他到底喜歡什麽流派、擅長哪種風格、欣賞哪位畫家,您知道他還挺喜歡吃西餐,其實不太愛喝酒麽?”陸栖桐頓了頓,嘆了聲,“您,是真的了解南風麽?”
沈識睜着通紅的眼沉默地看向天花板。答案是,他不了解。
這麽一想,似乎自打他認識南風起,他們聊的就都是自己想聊的話題,他們吃的也都是自己想吃的東西,他們夢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夢想。
原來自始至終,他才是那個一直被保護、被遷就的人……
“南風是我少見的真正具有繪畫天賦的人,他本應該飛得更高。我想現在您的情形用一句‘前途未蔔’形容并不過分,而他則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放着大好的出國深造的機會不去,愣是要陪着你生生耗死在這與他原本的藝術追求毫不沾邊的安城,您當真不覺得這是拖累麽?”
答案是,的确如此。
“沈先生,若說曾經的您是在以您自以為是的方式保護他,那麽現在的您……”陸栖桐深吸口氣,一字一句道,“現在的您,真的還給得了他明天麽?”
沈識笑了。
答案是,他給不了。
“南風值得擁有更好的。”陸栖桐說完這句,默默站起身,“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希望沈先生您能夠三思。”
“你喜歡他麽?”沈識的頭貼向牆壁,目光渙散地啞聲問。
陸栖桐被問及,稍稍怔了下,繼而彎彎唇角輕聲道:“喜歡,但從沒想過要強行得到。我明白,愛這件事不是勉強的來的。”他看向沈識,話鋒一轉,“但……現在的我,卻能給南風更好的未來。”
陸栖桐整了整他的衣角,打開屋門,回頭向沈識微微颔首道:“那麽,先告辭了。”
今天的風還真是一點兒不溫柔。随着輕輕叩上的房門,沈識手中的啤酒瓶“啪”地一聲掉落在地,激起了層白色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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