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從李家回來以後,家裏人都纏着改改仔細問了梨花在李府過得日子如何,因有了宅中梨花的一番叮囑,回來以後改改也就照着一開始梨花講的那樣,編了幾句話來說。如笙那個孩子沒什麽心思,一騙就騙過去了,惠媽媽倒是不大信。
給改改卸妝的時候,女人靠着梳妝臺邊上,一手拿帕子将他臉上那些顏色擦幹淨,一邊低聲道:“你給我老實說,到底梨花現在在裏頭的日子怎麽樣。”
“我……我剛剛不是已經說了嗎,過得挺好的,不信你問天酬啊。”
“那些話你就騙騙如笙吧。你老老實實的給我講。”
“這……”媽媽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問,改改也不好再隐瞞,只能如實如實告訴她,“妹妹的日子不寬心,可畢竟已經懷了身孕,認定了是李少的人了,再如何也不可能出來。你倒不如信我之前說的那些,那是她将來後半輩子要過的生活,你心裏頭留一個好點的念想不好嗎?偏偏一定要去把事情弄清楚弄明白,如今曉得了她過得不開心,你豈不是要擔一輩子的心。”
“……你不說,就以為我猜不到嗎?”惠媽媽停了手上動作,蹙起了眉頭,“早就跟那個丫頭說了,她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妹妹說了,日子過得再不舒心也是自己選的。既然是自己選的,那就是該開心的事情。”
“哎,不由心的事兒多了,能有那麽一樁她是由着自己的也好。”吸吸鼻子,惠娘也沒有別的好講。幫改改把臉上的妝容卸幹淨了,她把帕子往旁一扔,“身上的都脫了吧。弄弄幹淨,下午還有生意要做吧?”
“是。”
這幾日并不帶着如笙,回來以後,他就跟着仇天酬一塊到診所那邊去了。改改其實是巴不得那個孩子能跟着仇天酬學些正經的東西。在李府的時候,改改與梨花說了,她也覺得要是小師弟可是做大夫,那是祖上生青煙。
待改改往茶館走的時候,他尚且覺得如今的日子也勉強算是舒心了,四姨病雖重,但是有仇天酬每日查看,總歸還算好。家裏的人互相照顧,小聲也多,平日裏也不鬧什麽矛盾。惠媽媽與鐘老板的關系也越來越親切,說不定過不了多少時日,鳳軒齋又有喜酒好喝了。
每個人像是都有一條安安穩穩的路在腳底下走出來了,這條路說不上輕松,可也評不上辛苦。就是這樣就夠了,改改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他是這樣想的,也就并未想過,真正難熬的日子是什麽樣的了。
六月驚雷,七月炎炎,八月秋風乍起,陰雨連綿。
秋雨細細密密,改改打着傘蹚水往家裏頭走,才一進屋,聽廚房裏有油煙炒菜聲響,放了身上的琴與傘,正走幾步,瞧見芸湘一臉緊張站在了廚房外。裏面咳嗽聲陣陣,改改走過去,拍了丫頭的肩不悅道:“你怎麽讓四姨進廚房去了?她嗓咽不好,哪裏能做的了菜!”
芸湘也委屈:“師兄,四姨硬是要下來!我怎麽勸都勸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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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忙将袖子捋了上去,上前搶了四姨手裏的鍋鏟。老太太卧床好一段時日,今天忽然下地了,叫他也一陣驚奇擔心:“四姨,你好好的養病才是,到廚房裏來做什麽!”
四姨扭頭看了他眼:“你回來了呀,改改。”
“是,我回來了,您快歇着去,晚飯什麽的交給我就是了。”
老人家卻推拒:“沒關系,我覺得今天身子挺好,讓我來做吧,我好久沒給你們做過飯了。”
“四姨,您的嗓子聞不得煙火,廚房裏頭交給我就行。”又去喚芸湘,“芸湘!扶四姨歇着去!”
“哎!”
那邊丫頭脆生生的一聲應,她正進來攙着了四姨的手,老太太卻松開了。
今日四姨看着不大對,改改把鍋裏的菜盛起來轉過身來看她:“怎麽了,四姨?”
她就掃過這廚房裏的鍋碗,嘆了口氣:“改改,就讓我再燒一回菜吧。我今天覺得身子好多了,都将近四五個月沒來給你們做過飯,四姨怕再不做一回,以後就沒機會了。”
“瞎說什麽呢,四姨。”改改讓她一句平凡無奇的話惹得鼻子一酸,“都說了,你養好病來做就是,什麽沒機會。我還等着四姨好了給我們做大肉,做一桌子的好菜呢。”
四姨打斷他:“改改,我聽天酬講了,你都知道了。四姨到底能給你們做多久的飯菜,我自己也清楚。”她蹒跚着步子走過來捏住了改改的手腕,把鍋鏟從他手裏拿了過來,“我呀,今天特地起了個早,去了東街的菜市場買了菜。你喜歡吃魚,我買回來了,一會兒就燒。這剛做了兩道素的,還有兩道葷的,一碗湯得做。”
“四姨……”
“四姨可能就今日有點力氣來做了,你別攔着,要是擔心,你就在廚房給我打下手。”又和芸湘說,“芸湘啊,你跑得快,去診所叫仇先生、如笙回來吃飯。惠娘這會兒還在睡呢,你等回來了,再上去叫她。”
“那……”芸湘看了眼改改,看見師兄點點頭了,她才撤出腳步往外頭走,“那我去叫他們回來吃飯了。”
“嗯,去吧去吧。”
這轉過身,改改看四姨握刀切着白菜。聽見芸湘出了門走遠,老太太直白和改改說了:“改改,四姨今天能站起來,大概就是回光返照。我這個毛病,今年可能不能跟你們一塊過冬了。”
改改站在旁本是拿水沖洗着魚,聽見四姨這麽說了,眼眶幾次用力眨着,想把眼淚給退回去。
“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第一回 帶你進廚房……咳咳,你就竈臺那點高度,刀都握不起來。這麽快,你也是能自己做出一桌菜的人了。”四姨一邊動着手,一邊徐徐說着往事,“你呢,喜歡吃鹹,梨花喜歡吃甜的,惠娘就是對一道糖醋排骨癡心的很。我以前為了讓你們吃的開心,還特地跟鮮味觀的廚子學過。你們都不曉得呢,還以為四姨就是那麽會做菜的人。”
煙火氣裏,老人家的身形像是一瞬間又變回到了她年輕的時候,穿着一身淡藍色的麻衫,耳朵上,是金色的一對耳環,青黑色的發髻盤在了腦後,那一下一下動着刀處理手下的食材。
從改改有記憶起,鳳軒齋的飯菜就基本是四姨來做的了,不論是他們想吃什麽,四姨總能做出來,家裏餐桌上幾乎什麽都能吃得到,出了鳳軒齋,找不到哪家書寓能有那麽好吃的菜,就是放眼桐城,也沒幾家的餐館比得上四姨的手藝。
就是這一種滋味,四姨是貼着心想方設法的去合上家裏人的口味。
“你呀,就是不愛吃芹菜,我有一年帶梨花一塊去後山摘了一整筐的水芹回來,你夾了兩筷子就不肯吃了,那是對你好的,你偏偏要挑食。後來我想個法子,把水芹剁碎跟豆腐、春筍一塊包進了包子裏。這你才肯吃。”四姨輕笑了一聲,想起了以前的事來,也情不自禁的彎了彎眉眼,“你看梨花就用不着我那麽費心。她是給什麽就吃什麽的,數你最挑剔。改改,将來可別那麽挑剔了。”
因為若是四姨沒了,還有誰能像她那樣為着孩子吃一口水芹,費了心思的做進包子裏去呀。
改改看着她的眉眼,四姨并不是漂亮長相,畢竟要真的漂亮,在鳳軒齋的姑娘早就贖了身嫁了人走了。可她慈眉善目的長相就是讓人越看越舒服,改改記得她那一頭黑發的樣子。在他還小的時候,她一開腔一亮相,便是能将十裏八鄉都驚豔了。
但從什麽時候起,四姨再也唱不動了,從什麽時候起,四姨的琵琶也彈不了太長時間了。
那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又剎那将改改從記憶之中拉扯了回來。四姨那滿頭黑發早已灰白,面上爬滿皺紋,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也已有了絲絲紋路。
她比生病前瘦了好多,吃過藥以後飯就難吃下腹,每日頂多喝點稀粥。
“四姨,喝口水。”
老太太在改改過來扶着她的時候,一把握住了改改的手腕。她長嘆了口氣,與他道:“改改,以後要自己吃飯了。這頓飯做了……我也算是,了最後一樁心願了。”
她就是想最後給家裏人再做一餐飯。
“每一次只要看見你們餐桌上露出的笑,我就知道這辛苦沒白費。”
如笙他們回來的時候,桌上已經擺上菜了。他看着師兄一個人将桌面擺盤擺好,碗筷放置妥當,又給每個人的碗裏盛了湯。
如笙看他和惠媽媽的眼眶都是微紅的,來時聽芸湘跟他說今晚是四姨做飯,擔憂之餘心中也有些微期待。可……
“師兄,四姨呢?”
改改朝他招招手,讓他過來坐下,并告訴他:“四姨累了,做好了菜,就上去歇着了。”
那桌上的菜,糖醋排骨、紅燒魚,醋溜白菜、土豆絲、炸麻糍,另又一碗番茄蛋花湯。
“坐吧,坐下吃飯,別辜負了四姨這一番好意。”
仇天酬在改改身邊坐下了,他看着愛人神情,有些擔憂的低聲問道:“四姨怎麽有精力做菜?改改,她……”
“吃飯吧,天酬。別的,吃完了再說。”
糖醋排骨是做給惠娘的,紅燒魚是做給改改的,土豆絲是如笙那孩子的最愛。四姨雖病得越來越重,可是腦子還是清清楚楚。那一碗甜的,是給梨花的。
改改把菜端出來的時候,四姨坐在竈臺後面的小板凳上,長長嘆了口氣。
“可惜了,要是梨花在,就好了……不知道李府能不能吃到合她心意的菜肴,從小到大,她最喜歡吃的就是麻糍了。”
家裏每一個人到底喜歡着什麽,她心裏頭都記得。每一個,她都惦記着。四姨這輩子都沒一個子女,那鳳軒齋李每一個都是她的孩子。改改他們從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只要四姨還做得動,那就都是四姨來做的。
是這樣一個四姨,家裏頭如親娘一樣的四姨。
吃着吃着,如笙是頭一個不争氣的落下淚來的。
“四姨……四姨到底怎麽了,師兄,這一桌菜是不是吃完将來就吃不着了?”
“晦氣,如笙!”惠媽媽按下了筷子。改改看着他,沒有作答。其實就是這樣,只不過他們不說出來罷了。
仇天酬嘆了口氣,他是後面來的,可這一家子的感情如何,作為外人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便勸如笙:“你如果真的心中是這樣想的,這一桌飯菜就更浪費不得了,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如笙擦擦眼睛,覺得仇天酬這話說的在理,拿上碗筷重新又吃了起來。
芸湘看着這一桌子的菜,又看着吃飯的人,隐約已經察覺到什麽了,皺着眉頭看了看那碗湯,抽噎着鼻子不說話。
外頭秋雨淅淅瀝瀝的落,萬事萬物本就有春生秋落的規律,任憑誰來都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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