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四姨一走,鳳軒齋像是主心骨一下子沒了,惠娘跟着病倒了下去。原本都還好好的,可從青奎山回來了以後,惠媽媽整日整日的睡不着覺。是愁心家裏的孩子,也愁心着鳳軒齋的前途。
這日仇天酬正準備收拾東西從診所回家,卻看門前有人過來将路攔了。一擡頭,又是那張面熟的臉。仇天酬拎着手裏的袋子,把帽子一壓說:“勞駕讓一讓。”
“仇君,你打算一直躲着我嗎?”
對方一開口,中文生硬,卻也算是誠懇。仇天酬有些煩躁的想快點過去,可每一次都叫對方給攔了下來。
“等一等,仇君,我這次來是确實有事要跟你說的。”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長佐一郎。仇天酬怕讓他看見廖醫生收治的特殊病人,無奈只能先開口将他引去別的地方:“你有什麽事要說,也別在這兒。我正準備回去吃完飯,你要是真有什麽事,路上說吧。”
聽仇天酬那麽開口,長佐一郎點點頭跟了過來。
自抵達桐城以後,長佐不止一次來找過這位老同學了,不過對方一直都不願意好好接待自己罷了。大概緣由他是清楚,過去當同學的時候長佐已清楚了仇天酬的脾性,如今世道如此,舊時同學情誼也難以再續。
之前長佐聽說過關于鳳軒齋與仇天酬的事情,在那之後,他也偶爾閑暇無事會去聽聽那個名為“改改”的藝子所唱的曲目。過去在日本的時候,他也是聽過有人以三線琴伴奏唱的曲目,但确實不如來中國後聽到的這些有趣。
仇天酬讓如笙先拿了東西坐船回去,跟他說,回去告訴改改,自己有個朋友過來,稍微遲一點到家。如笙沒有多問,聽話拿着東西走了,仇天酬就背着手慢慢跟着長佐一塊出了三尺紅的巷子。
“你,是不是去聽過改改唱曲,我看他手裏有你給的打賞。”
長佐聽見仇天酬開口先這一句,略微驚訝:“我并未露面,你如何知道?”
“用的布料看着精致,有點像你以前用的那種。”
聽他這樣講了,長佐就說:“那是我疏忽了,沒有想到這個。希望仇君不會因此生氣,我也是聽了改改唱曲,覺得不錯,才給的打賞。”
“你給多少打賞跟我沒有什麽關系。只是希望你不要打攪到他們生活就好。”仇天酬現在也沒有一開始那劍拔弩張的氣性了,畢竟,在很多方面,自己也算欠了長佐的人情,“上一次診所的事,還有之前居酒屋的事,我還是應該謝謝你。不管怎麽說,我都借了你的名頭,躲過了些麻煩。”
“如若說我的這份名頭能幫到你一些,義不容辭。可是仇君,即便我有多想好好珍惜你這個朋友,你做的有些事情,我也保不了你。”長佐站在他身側,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兩件事。一個是你的診所,一個是鳳軒齋。你們診所收治的傷員有問題,今天早上阪本先生來找我商讨的就是此事。念在過去同窗情誼,我提醒你,一定要當心一些,要是被發現資助中國軍隊,是會被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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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佐君,我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資助中國的軍隊又有什麽不對呢?”仇天酬不卑不亢答道,“或者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中國軍隊現在侵略日本,霸占了東京,那麽長佐君會不會用自己的醫術去救治自己國家的軍人,去幫助那些奮戰的人呢?”
仇天酬說的太過于直白,直白到長佐都難以找出話來反駁他。
“站在和我一樣的位置上,你也會這麽做的。事實上你已經在這樣做了,只不過你是加入你們國家的軍隊去入侵別人,而我,則只是盡自己微薄之力能救多少救多少人罷了。”
長佐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我們若讨論這個問題,是沒有最終的答案的。抛開那些不說,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夠安全。仇君,你現在做的一些事情,會給你帶來生命危險。”
考慮到長佐的職位,如果有消息已經傳到他耳中了,那麽很多事情就已經确定下來了。
“有人想對我們診所做什麽?”
“搜查、定罪,無非是這些東西。”有小雨落到了他們身上,“仇君,桐城之內,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和皇軍對着幹了。認清楚形勢,如果你真的想要反抗,換一種方式吧,現在這座城市就掌控在你所憎惡的人手中,我所代表的那些人。他們絕不會想我一樣對你如此友善、平和。”
長佐的中文不足以支撐他表達如此複雜的語言,在說到後半段的時候就已經改為用日文表述了。
“你會日文,也了解日本文化,事實上,目前有很多因為語言不通而産生的誤會。你們的診所一旦被認定在幫助反抗分子的,那麽,關閉是遲早的事情,你需要新的工作。”長佐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遞給仇天酬,“我想請你擔任我的秘書與翻譯官,仇君,你可以用的能力去幫助更多的人,而不僅僅是做一個醫生,治病。”
那張紙就那樣被寒風吹動,仇天酬兩只手都插在口袋中,聽了他的話,忽然笑了:“長佐君,在你眼中我是怕死的人嗎?我是會為了自己的生存、前途,而放棄堅持的人嗎?”
“我知道你不是,但是有的時候,人需要變通。”
他還是沒有接那張任命書:“收回去吧,長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能夠跟你這麽心平氣和的對話,我已經變通很多了。診所的事情,謝謝你過來提醒我。你不是說還有另一件關于鳳軒齋的事嗎,是什麽?”
看到仇天酬确定拒絕了自己的邀請,長佐也覺得有些可惜,但他知道對方有多倔強,強迫他來做他根本不可能認同的工作,只會造成更多麻煩。思及此,這位年輕的日本軍官也就放棄了。仇天酬很聰明,也很固執。當年在學校的時候為了一個實驗問題,曾經跟老師争執了整整一天。他可以為了背誦藥理條目整宿不睡不合眼。
可惜了,這樣的一個人,是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的。
“好吧。如果你堅持,我也沒有辦法勸你。另外就是鳳軒齋——中秋節的時候,阪本上校想要安排一場聯歡會,屆時會邀請一些他認為優秀的藝人過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的那個好朋友,改改也在名單上。”
看見仇天酬皺起眉了,長佐繼續道:“上一次有人邀請他過,他推病拒絕了,如果想拒絕第二次,恐怕不容易。阪本是個很記仇的人,就算只是一個不賣他面子的戲子,有可能也會被報複。”
“……除了他,鳳軒齋還有別人嗎?”
長佐搖了搖頭:“我只對改改有點印象,別人,我就不大記得了。應該只有他。不過,阪本這次也是有些荒唐,為了這場聯誼會,他還強制要求別人的妾室也來助興。”
“妾室?”
“嗯。”
“你……知道是誰的妾室嗎?”
長佐摸了摸了下巴,努力回憶了一下:“貌似……是商會會長李桢的,他前段時間出去進貨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阪本說是已經說好的,他答應到時候會讓他的愛人過來的。”
李桢的妾,就是梨花。
“可是……那個女人懷孕了吧?前不久我還去他們府上給她號脈。”
嘆了口氣,長佐也很為難:“阪本的軍銜比我要高,他決定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改變。另外,李桢早在去年皇軍做慶祝會的時候,就讓他的戀人出來給我們演出過了。那個女人非常漂亮、伶俐,我想,從那個時候起,阪本就已心生觊觎,如果不是因為李桢在她的事上比較強硬,這個女人早就出現在阪本的床上了。”
見仇天酬面色又一次的陰沉下來,長佐便猜測:“你不是已經與李桢關系決裂了嗎?我看你還是很關心的樣子。”
仇天酬擔心的當然不是李桢,梨花預産期就在最近幾周,如果真如長佐所說,會被邀請去日本軍官的歡慶會,誰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
“可是就算是孕婦也不能免去嗎?如果到時候她和胎兒出現問題了,該怎麽辦?”
“這就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事了。”長佐說這話的時候也非常無奈,早就在日本時,他們曾經讨論過如果發生戰争該如何,國與國家之間關系緊張,戰争一觸即發,“不管是你,還是我,有很多的事情都不是我們所能改變的。我做的只不過是作為大和民族一員遠離故土來到這裏,所作所為本身就不是自由,在我之上,還有太多能夠掌控我的人,他們做的事情根本不受我影響,也不會因為我而改變。”
“那可能會死人!”
可長佐目光卻是淡漠的。他望着舊友激動的神情,僅僅說了一句:“仇君,到現在為止,死的人難道就少了嗎?你救下來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再一次死在了我們的人手中。你所做的那一切,就真的拯救了他們的生命嗎?”
嘆了口氣,他要說的也就是那麽多了。
“我要帶的話,已經帶到了。不管你有什麽打算,你和你的朋友想要怎麽辦,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夠活下去,仇君,僅僅是這樣一點卑微的期頤。你不應該死在這一場戰争之中。而且我相信一點,”那個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皇軍占領了這片土地以後,我們需要像你這樣優秀的人來建設這早已滿目瘡痍的土地。”
仇天酬狠狠地打開了他的手:“在我痛恨你之前,長佐一郎,請你消失在我眼前。”
“認清楚現實吧,仇君。這該死的一切,就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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