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此恨綿綿無絕期(一)

當林詩懿再度返回偏廂之時, 場面一度混亂非常。

小小的偏廂圍滿了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近衛。

雪信跪縮在牆角邊,抖動着雙肩細細地啜泣;身邊布滿了碎裂的瓷片。

房中人雖不少, 卻各個緘默,除了雪信細小的抽泣聲, 便只有卧榻之上齊钺含糊不清的呓語。

“怎麽了?”林詩懿站在屏風邊問向卧榻旁的荊望。

“我也, 不知道……”荊望急道:“我進門時侯……”

荊望進門的時候藥盞茶盅已經碎了一地,他只看到跪在一旁泣不成聲的雪信, 和赤腳站在房中大呼小叫、狀若瘋癫的齊钺。

“我十幾年來從來沒見過侯爺這樣,夫人……”荊望擔憂地看着林詩懿, “侯爺他該不會是高熱燒壞腦子了吧……”

林詩懿聞言并沒有答話, 他走到榻邊正欲拉起齊钺的腕子搭脈,卻看見對方雙手于胸前合十,掌心裏緊緊地攥着那個錦囊。

她收回搭脈的手, 冷漠道:“我看着, 倒是清醒得很。”

眼瞅着林詩懿冷漠轉身, 擡腳欲去,一旁的荊望忙上前兩步欲作阻攔, 連呆在牆角不住哭泣的雪信都趴在地上上跪行了兩步。

但誰也沒想到,最先開口動手攔住林詩懿去路的, 會是卧榻之上昏迷不醒的那人。

“不要走!”齊钺伸手勾住了林詩懿的衣角, 他的眸子還是緊緊地阖着,眉頭蹙得很深,額間挂滿了細汗,“梅香姐姐……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了……”

聽到這裏, 林詩懿沒有再回頭,她決絕地一把拽開齊钺攥在手心裏的裙擺,沉默地朝屏風外走去。

房中這一幕教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沒人知道齊钺在喚誰,甚至沒人知道他是醒着還是睡着。

只是所有人都看清了林詩懿眼中的狠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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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

誰也沒有料到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是一直縮在牆角的雪信,她匍匐在地跪行到林詩懿的腳邊,不管不顧地抱住林詩懿的小腿,“你救救侯爺,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雪信,別在外人面前失了相府的體統,你要喚我夫人。”

林詩懿并沒有低頭看一眼腳邊的雪信,跟剛才從齊钺手中拽走裙擺一樣,她只是擡手利落地扯開被雪信扒住的襦裙。

“藥方我已經開下了,既然他砸了藥盞,再命人去熬藥送他服下便是。我是大夫,又不是下人,這點小事還需要找我做什麽。”

一旁的秦韞謙默默地看着房中詭異的氣氛,他垂眸示意雪信退下,又擡手向荊望示意,要他帶着近衛們都退出去。

饒是荊望再怎麽直心腸現在也能察覺出房中的異樣,他接到秦韞謙的提示,立馬眼神示意左右的近衛随他一道退下。

衆人的動作都很輕,似乎是怕碰斷房內那根無形中緊繃的弓弦。

林詩懿卻突然開口,彈指間摧毀了大家最後一根緊繃的神經,“都躲什麽?”

“犯不上。”她冷冷道:“我走。”

就在所有人手足無措的時候,身後的榻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懿兒……”

當林詩懿回身,看見齊钺已經從榻上跌落在地,她看着他艱難地匍匐向前,終于抓住了自己的腳踝。

“我錯了,懿兒,我真的錯了!你別再走了……別再走了……我求你……”

就在林詩懿準備像剛才不留餘地地從齊钺手中抽出腳腕的時候,卻是對方先松開了手。

齊钺重重地倒進老舊蒙灰的氍毹裏,似乎又在暈了過去,可嘴裏還在不住的夢呓。

林詩懿在滿室的阒靜裏隐約聽見了類似“懸梁”、“悔恨”的字眼,她忍不住蹲身,湊近了齊钺的身邊,想要弄個明白,卻聽見齊钺混亂地說着——

“兩次了,為什麽要我兩次看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自缢在我的面前……”

短暫地沉默之後,也許衆人并不能聽清齊钺在說什麽,卻都聽見林詩懿顫聲道:“所有人,都下去。”

荊望幫忙把齊钺擡回榻上,嘴邊梗着一萬個問題,卻禁不起林詩懿的一個眼神,全都咽了回去。

房中只剩下這對兩世的怨偶。

林詩懿攥着齊钺的襟口搖晃着昏迷不醒的人,“齊钺,你不要裝睡!你起來,給我說清楚!”

“梅香姐姐,孩子都已經會叫娘了,我還能怎麽辦?你教教我……”

“我以為他會對你好的,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你原諒我……”

房中只剩下齊钺胡亂的呓語。

“不會的……姐姐很好看……哪個眼瞎的……敢說姐姐醜……等我長大了……就,就娶你回家……”

兩世的眼淚終于滑落林詩懿的頰邊。

那年林詩懿只有九歲,母親新喪剛剛三年。

每到妻子忌日的前後許多天,林懷濟除了上朝以外的所有時間都會把自己鎖在房裏,不是對着房內的那副畫像飲酒發呆,就是一遍遍地臨摹着畫像。

九歲的林詩懿總想擠到林懷濟的懷裏,央求着爹爹帶自己玩耍。她還太小了,不懂往日裏對自己有求必應的爹爹為何總在這段時日裏敷衍自己。

那天她照例硬要闖進林懷濟的房裏,付媽媽自是攔不住的。

她鑽進林懷濟的懷裏好一頓撒嬌,卻發現爹爹只是望着眼前的畫作發呆。

心中一時不忿,她撒氣似的一把推倒了桌邊的茶盞,茶水浸透了桌上吸引了林懷濟所有目光的畫作。

在林詩懿的記憶裏,那是林懷濟第一次對自己說了重話。

她漲紅了一張小臉,丢下一句:“爹爹你兇我!我要去娘親面前告狀!”

說罷便哭着沖出了林懷濟的書房。

那天夜裏,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小姐睡下了以後,九歲的林詩懿從圍牆邊的矮洞偷偷溜出了相府。

每年林母的忌日,林懷濟都會帶着林詩懿上山祭拜;林母的墳前林詩懿去過三次,她循着之前模糊的記憶上山。

莽莽榛榛的層林間擠滿了盛夏的流螢,打開了少女天真活潑的心性。

林詩懿幾乎快忘記了告狀的事情,追着滿山的流螢一路小跑,一直到她一個不小心跌倒,滾下了山坡。

覺得臉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她趴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臉頰,借着流螢的微光,看見自己滿手的污泥和着鮮血。

呼嘯的山風在林間穿行而過,卷起茂密的樹葉發出浪濤般的沙沙聲。

她從這個時候才突然知道害怕。

九歲的小女孩趴在泥坑裏哭成了淚人,口口聲聲地喚着“爹爹”。

“你怎麽了?”

林詩懿循着人聲擡頭,看見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向她伸手,把她從泥坑裏拉了出來。

七歲的齊钺一生麻衣,卻還是粉粉嫩嫩的。

“姐姐也想爹爹了嗎?”

齊钺扶着林思懿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遞上了一方折得規規整整的帕子。

“我也很想爹爹。可是我娘說了,爹爹不能陪在我們身旁是去做天下人的大英雄了,姐姐的爹爹若是也不在身旁,那一定也是做大英雄去了。”

林思懿聽着齊钺的話,卻還是止不住地啜泣。

“後來我大哥也去做大英雄了。”齊钺自顧自地說道:“可不知道為什麽,要被送來山上。”

想起自己的母親被送上山時的情景,林思懿心有戚戚,不禁有些同情起面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來,她略略地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大哥也被送到山上來了?”

“嗯。”齊钺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和娘已經在山上守了五天了,娘說要守滿七天才能回家,也不知到時候大哥可要跟我們一同回去。”

她比齊钺大兩歲,那時雖是還不能完全明白生死的含義,卻已經隐隐地知道了,送上山的人便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若是……”她怯生生地擡眸看着眼前小男孩眼睛裏比繁星流螢更加清亮純澈的光芒,“若是你大哥不能跟你們回去了呢?”

“那也沒關系!”齊钺起身自豪地拍了拍胸口,“我二哥也去做大英雄了!我娘說了,總有一天,等我長大,我也會和他們一樣去做大英雄!”

林詩懿聽着齊钺的話,卻突然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七歲的齊钺緊張地回頭,有些手足無措地圍着林詩懿,“姐姐,你怎麽了?”

“可是我是女孩子,我不能做大英雄……”九歲的林詩懿委委屈屈地嗚咽道:“我的臉都摔壞了,破了相以後就沒有人願意娶了我了!”

齊钺回身緊張地盯着林詩懿,看着林詩懿的兩行清淚在滿臉幹涸掉的泥漬上沖開兩條淚漕。

他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能瞧見對方那一雙淚蒙蒙的大眼睛。

拿起林詩懿手邊捏着一直沒動過的自己的那方帕子,他小心翼翼地替林詩懿擦着臉上的眼淚和血污。

稚嫩的童聲軟軟糯糯卻又無不真誠地安慰道:“不會的,姐姐很好看。哪個眼瞎的敢說姐姐醜?等我長大了,就娶你回家!”

十六年後的林詩懿哭成了當年那個迷路的小女孩。

她原以為齊钺全都忘了,卻在那個隗都的雪夜發現齊钺仍舊記得;可即便記得,她也從沒想過齊钺能記得當年的字字句句。

“齊钺……”林詩懿無力地松開手,似乎已經忘了面前的人還在昏迷中,“你為什麽要騙我……你說過要娶我的……”

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沒有……我沒有……可是定北将軍府已經淪為整個隗明的恥辱和笑話……我還……憑什麽娶你……”

卧榻中人仍是喃喃,語似夢呓。

“是我太蠢了……我當時……我當時不知道……你就是……梅香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馬要慢慢掉,不能一下就掉光~估計還得掉幾天...

抱歉我本來想今天早點更的,可是一直不太滿意,改了好多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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