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兩世情迢遞人間

定北将軍府門禁向來森嚴。

到了書房門口, 齊钺回身吩咐衛達與荊望,“你們倆都在門口守着, 一只蒼蠅都不準靠近。沒我吩咐,不管聽見什麽, 都只當沒聽見。”

衛達和荊望頭前兒扮了一晚上的木頭, 現在大抵是已經習慣了,兩人一同點頭, 誰也沒吱聲。

齊钺那日在病中夢呓,也不曉得自己到底同林詩懿将前世的糾葛說開了多少, 兩人這一路走來都很少提及那一晚的事兒, 像是某種奇妙的默契。

齊钺也知道,不管自己說過些什麽,林詩懿半信半疑。

現下, 南郊楓山之上那座別院很可能藏着黃曲毒米的秘密, 這不僅事關北境那一倉子被付之一炬的證據, 也事關齊重北的懸案和裴城五萬條人命。

策劃這事兒的幕後主使幹的是掉腦袋的買賣,為了瞞住這事兒, 這黑手但凡瞧出了端倪,就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太危險了。

不僅危險, 對于到底是誰要拉林詩懿一道跳這個火坑, 他甚至都毫無頭緒。

“你……”他覺得自己只要對上林詩懿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就舌頭打結,“喝茶……”

林詩懿瞧了瞧那杯沒一點兒熱乎氣兒的涼茶,分明能從那杯沿上窺見齊钺的局促。

“說事兒吧。”她冷冷道。

“南郊別院藏着黃曲毒米的秘密。”方才踟蹰了半晌也不知要怎麽開口,齊钺這會話到嘴邊也只能直着說, “這是掉腦袋的罪過,你摻和進來太危險了。”

“夜半三更,我跟你回來,不是來聽你說廢話的。”林詩懿言罷掏出那張只有十二字的匿名信箋拍在桌上。

齊钺的話分明就是信箋裏的意思,她聽得出對方有所保留。

“懿兒……”齊钺瞧着攤開的信箋,明白林詩懿的所指,“你可以同我置氣,但不能拿性命開玩笑……到底要如何,你才能答應我不再插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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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钺,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會和我說實話?”林詩懿還是盯着杯沿,“我收到匿名信,知道南郊別院事關黃曲毒米。”

“可你——”林詩懿突然擡眸,眼神銳利,“是怎麽知道的?”

“懿兒,我不知道我再病中與你說過多少……”

塵封的話題要被再次揭開,上次齊钺還能再半夢半醒間痛訴衷腸,仿佛是多飲之人借着酒醉壯膽的模樣。

可現下燭火明滅,映着林詩懿那張兩世都教他戀慕又遺憾的冷清側臉,不禁讓他聲顫。

“可我兩世,只同你說過一句違心的話,就是我要與你和離。”

前世林詩懿的書信雖然只是只言片語,寥寥數句,而且齊钺只是斷斷續續地收到幾封,可每一個字,都是他在草原的黃沙與生死間最大的慰藉。

後來斷續的尺素慢慢變成折翼的鴻雁,仿佛再也飛不到他身邊。

他抽空寫給林詩懿的信,也從來沒有回音。

直到雪信救他一命,送他回到北境大營,帶來了林詩懿與秦韞謙私有一子的消息,那時間,算起來跟他與林詩懿斷了聯系的時間是那麽接近。

他不願意相信。

可是又無法懷疑在那個曾經再料峭春寒的雨夜裏替他包紮了整個童年的女人。

畢竟那時的梅香姐姐,是那麽溫柔、善良。

他不知道要從何懷疑起。

剛上戰場的齊钺只有二十歲,紙上的兵法與眼前倒下的生命有太大的不同。他犯過錯,吃過敗仗,也受過傷,親歷了死亡。

起初的五年,他在戰場上拼命,為山和安寧,為齊家先烈,也為前程聲名。

他想要配得上林詩懿。

可之後那兩三年間,他卻才是真的在拼命,拼命的想結束這一切,想回隗都去問個究竟。

當一切漸漸塵埃落定,他一面心急,一面膽怯,不敢面對那個有可能的結局。

直到他終于走進闊別近八年的将軍府,看到了那個跟秦韞謙六分相似的孩子,喚林詩懿娘親。

醋意使他憤怒,憤怒着發狂。

幾乎失去了最後的理智。

他努力了八年,拼命了八年,回首間卻終是敵不過林詩懿的竹馬。

他的人生從九歲起卑賤進塵埃,生活在白眼、指責與唾棄裏;他從來不敢想,林詩懿的竹馬,會是他。

将那封和離文書親手交給林詩懿的時候,他撇過頭去,不敢看林詩懿的臉。

他怕看到林詩懿松一口氣的表情,更怕只要一眼,他就會跪下來,求林詩懿不要走。

他真心地同林詩懿說過“自由”,那是他想最後留給自己那一點男人的尊嚴。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時的林詩懿曾死死地盯着他沉在烏金裏瞧不見表情的側臉。

誰也不會想見,只是那一個微微偏頭的動作,就是——

一世天人永隔,兩世陰差陽錯。

一對本該天成的佳偶,至此迢遞人間。

那一夜齊钺躺在偏廂的卧榻之上徹夜難眠,反複回想着林詩懿最後的一句話,弄不懂那“三尺白绫”究竟是何意。

天将未明,他終于忍不住起身,碾碎最後的自尊也想要去問個明白。

他去到了林詩懿的房間,那間他們大婚時的新房——

他在那間房裏迎娶了他的新娘,挑開喜帕的一剎那,林詩懿美得不像真的。

可當他八年後再一次踏進這個房間,卻只看到了他九歲那年人生中最深刻的那道陰影,再次重現。

林詩懿選擇了和他母親一樣決絕的方式,兩個人不曾與他道別。

那之後隗都城裏盛傳,定北候在北境重傷難愈,積重難返,命不久矣。

事實上也是。

隗文帝派過不知道多少波太醫進将軍府,每一個都搖着頭出來。

定北候于新春返回隗都,誰人都言,他看不到隗都那一年的夏天。

也許是因為這樣,那些日日盯着他這個隗都新貴的眼睛也就慢慢地倦了。

那時的齊钺已然形銷骨立,誰也沒有想到,他硬是把那最後的一口氣吊到了入秋。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必須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

不再有人盯着他,他才有機會細細地查。

直到他查到了南郊楓山之上的別院裏。

在那裏,他看到了他與林詩懿之間所有消失的書信。

有他寫與林詩懿的每一封,也有她收不到林詩懿書信後,林詩懿寫與他的每一封。

時年二十八歲的定北候齊钺滿臉滄桑,亂須不理,英挺俊朗的青年看着已經像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急怒之下的他一口鮮血染紅的面前的信紙,殁在那一年楓山之上正好紅楓漫山的深秋裏。

“我睜開眼時,已經在北境的戰場上。”

齊钺終于把兩世的話都說盡,喉嚨裏像是紮着一千根針。

“我也想快些回來找你,可不管我活幾次,北境都是我逃不開的責任。我只能用我知道的一切盡量避開我之前犯過的錯,讓這場戰争早些結束。”

自殘自損也好,功高震主也罷,他真的都顧不上了。

那一千根針紮在齊钺的喉嚨裏,也紮在林詩懿的耳朵裏。

那是橫亘在他們中間,長達兩世的巨大悲戚。

林詩懿的眼中現在只能看到剛才在秦府書房前那個稚童的臉,那個孩子叫平兒,她撿回家的乞兒取名林康樂。

林康樂養在付媽媽身邊,并不與她十分的熟悉;而那個叫平兒的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

大人們孩子總是抱怨孩子長得太快,每天一個樣兒。

現在的平兒與當年的林康樂并不同歲,她之前沒有懷疑過,可現在仔細想來……

這兩個孩子都與秦韞謙的确有幾分相似!

可她前世……從來沒有想過……

林詩懿的耳邊開始不斷地響起齊钺在夢呓中哽咽地背讀她的書信的聲音。

為什麽……

她勾腰抱住自己。

為什麽會這樣?

齊钺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他上前,将林詩懿緊緊地摟在懷裏。

可在房中相互依偎的,已經是兩具顫抖的身軀。

甚至齊钺能緊緊攬着林詩懿的已經只有一只手了,沒有人知道上天還要從他們之間奪走什麽。

“如果……如果你有查過……”林詩音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在齊钺的懷中擡眸,眼神絕望而悲切,“你就該知道,前世為什麽會有那道聖旨!”

相門嫡女絕食明志這麽大的事,她不信齊钺查不到。

若是齊钺查到了……

若是齊钺知道她是如何艱難才求到了那紙賜婚,那他為什麽到了今生還是不肯相信自己與秦韞謙毫無挂礙。

“那道聖旨……那道聖旨不是為了牽制相權不與望族聯姻嗎……”

齊钺查過,他真的查過。

林懷濟無子,在他死後,相府門庭已然凋落。而在相府唯一的女兒,懿寧郡主也跟着去後,烏衣門第的傾頹也只在一夕之間。

齊钺曾查到林懷濟的死因蹊跷,怎麽會沒查到林詩懿曾經絕食暈厥。

“我沒有找到付媽媽,她那時已經離開了隗都,回了鄉下老家。可我找過幾個從相府裏出來的下人問過……”

齊钺的的的下唇輕微地抖動,努力地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他們都說……你是為了抗旨拒婚……才會絕食明志……”

堂堂相門,書香門第培養出來的嫡出獨女,為了倒貼一個男人絕食,這傳出去得是一樁多麽見不得人的醜事……

林懷濟護女心切,怎會允許隗都出現那樣的傳聞。

林詩懿好像突然明白過來,齊钺或許可以查清人為,卻永遠窺不透天意。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與齊钺之間,無不在诠釋着何為造化弄人……

可若天命已然不佑,從中作梗的宵小便顯得更加可恨。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晚了。

小可愛們六一快樂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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