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蒼山洱海

教室內重新陷入黑暗。

許昭意就僵持着這個活像是鹌鹑的裝死狀态, 一直到新的影片換上來。

他知道她怕鬼, 所以這是同桌之間合情合理的互相幫助,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舉動——

是的, 他們是無比純潔的同桌關系。

許昭意就是這麽安撫自己的。

自我催眠了兩次之後,她安心地将視線挪向屏幕。

梁靖川察覺得到她的情緒波動, 視線稍微側了側, 無聲地勾唇。

第二天清晨, 學校組織春游。

昨晚的小插曲跟個小電影似的, 不呼即來,揮之不去,只要她閉上眼睛, 就反反複複地在她眼前回放,沒完沒了。

許昭意克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結果輾轉反側了大半宿。她趴在桌子上, 動都不想動。

像一條鹹魚。

“你沒睡好?精神這麽差。”隔壁把承諾簽名單遞過來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許昭意嗯了聲,懶洋洋地給自己翻了個面。

老徐還在講臺上喋喋不休地強調出游的注意事項,“出了校門一定要注意安全, 除了自由活動時間,無特殊情況盡量不要……”

底下有學生無聊地小聲嘀咕道:“老徐的臺詞我都快背下來了, 這都快相處一年了,怎麽就沒點兒新鮮花樣?”

“相互理解吧, 老徐都一把年紀了, 在他眼裏我們可能是定了時的炸彈、行走的炸-藥-包、随時扣分罰他工資的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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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 注意事項能有什麽新花樣?”

似乎感受到了學生內心的渴望與召喚,老徐離開教室前,話鋒突然一轉。

“好了,話不多說,大家出去站隊,回來記得交一篇800字游記。”

“……剛是誰提議的新花樣?出來受死。”

各班級的大客車相繼停在了校門附近的馬路邊,整個校園內熱鬧非凡。體育委員整隊後,老徐再次強調了安全和紀律問題,跟随着前面的班級浩浩蕩蕩往外走。

許昭意腳下發飄,上了客車還有些頭昏腦漲。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閉目假寐了會兒,怎麽都覺得不舒服。

“同桌?”許昭意偏頭看向梁靖川,輕聲問道,“我能不能跟你換換座?”

“你求人的時候态度真是良好。”梁靖川輕嘲。

“又開始了是嗎?”

許昭意聞言,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她解鎖了手機屏幕,調開攝像頭,調轉後對準了他的心口。

“做什麽?”梁靖川懶洋洋地擡手,遮住了攝像頭。

“我拿攝像頭放大看看,我怎麽就找不到你心底的b數了呢?”拇指和食指往外劃拉了兩下,許昭意調大了畫面。

“無聊。”

梁靖川微微眯了下眼,不滿地啧了聲,動作卻順了她的意。

許昭意道了聲謝,偏頭靠着裏側,合上了雙眼,“到了記得叫我。”

梁靖川淡淡地嗯了聲。

沒隔一會兒,趙觀良從前面興致勃勃地扭過頭,“欸,梁哥,我忘了問你——”

梁靖川眼皮子一撂,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許昭意枕着車窗玻璃,正睡得很熟。

玻璃窗上虛晃的映出她漂亮素淨的臉頰,和煦的風從窗戶縫隙裏鑽了進來,将她耳畔的一小縷發絲吹起,在空氣中蕩開。

“睡了?”趙觀良往他身側的位置晃了眼,訝異了會兒忍不住笑道,“不是我說啊梁老板,你怎麽能讓妹子坐在裏面呢?”

“嗯?”梁靖川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你沒談過戀愛吧,就是那什麽。”趙觀良的視線明目張膽,從許昭意的腦袋挪到梁靖川的肩膀上,晃了兩三次,“你懂了吧?”

他啧啧連聲,壓低嗓音後的語調意味深長,“虧大發了啊。”

白白浪費了個妹子枕肩的可能性。

梁靖川确實沒想過這一茬,身形微頓,眸底閃過一絲情緒,晦暗不明。

趙觀良忍不住樂了,壞笑道,“您可真夠純情的啊,梁老板。”

梁靖川掀了掀眼皮,上下嘴唇一碰。

“滾。”

客車突然經過緩速帶,不輕不重地震蕩。許昭意貼着內側車身,被慣性帶動着晃悠了下。

梁靖川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下,輕輕地撥過她的小腦袋。他僵持着這個別扭的動作将她扶正,另一只手關上了車窗。

耳邊恢複了安靜,梁靖川低眸看着她。

她的睡顏沉靜,濃密的睫毛在面頰上垂落鴉青色的陰影,有種說不出來的乖巧溫柔。

操。

梁靖川心底無端地升起燥意,按了按太陽穴,閉上了眼睛。

許昭意一覺睡到目的地,額頭被玻璃壓出一道不太清晰的印。

鐘婷溜過來找她的時候,她揉了揉眼睛,嘴裏還念念有詞,“我的小錢錢呢?”

“在找什麽?你東西掉了?”鐘婷詫異地看着她。

“我剛剛左眼皮跳了,”許昭意擡手打了個呵欠,“我覺得今天可能有筆意外之財。”

“我看不義之財的可能性更大點,”鐘婷嗤之以鼻,“那你右眼皮跳的時候,是不是要請個道長驅個邪?”

“不,”許昭意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正色道,“那說明封建迷信不可取。”

鐘婷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拉了她一把,“走啦,你東西還在我這兒呢。”

山麓間風霧沉沉,林間的光線剛剛好,對面的懸崖峭壁很陡,兩山之間是條湍流的河,依稀能聽到山間的回響。

各班起始路線并非完全相同,不過四樓班級的第一個目标就是爬山,一群人浩浩蕩蕩往上走。

“不得不說,小仙女這身材可真絕了。”趙觀良自上而下地晃了眼許昭意的側影,啧了聲,“咱們學校的破校服,簡直是顏值與身材的封印符咒。”

許昭意的身影纖瘦倩麗,肩頸線條優美,窈窕的身段玲珑有致,骨肉勻停的腿筆直而修長。

“尤其是那條腿,整個是一腿——”總覺得說這話容易挨揍,趙觀良把“腿玩年”三個字咽了回去,轉了話鋒。

“你就說吧,剛剛在客車上有沒有後悔過換位置?”

“你沒完了?”梁靖川擡腿踹了他一腳,冷淡地睨着他,“抽個空把自己腦子裏的黃色廢料倒一倒。”

“怎麽能叫黃色廢料呢?這叫欣賞美的水平。”趙觀良差點被踹地上,“我這是在勸你把握機會,靈活變通方法與手段。”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冠冕堂皇地繼續反駁道,“反正要我說啊,您可真是白瞎了一身頂配,打了個青銅局。”

梁靖川朝他勾了勾手,“來,你過來跟我交流交流心得。”

“您這架勢哪兒是交流戀愛心得啊,确定不是給我制造挨打心得?”趙觀良警覺地往後躲開,“您這可就不夠意思了,哥們我就說句實話,怎麽老想讓我挨揍呢?”

他都上了一百八十回當了,打死也不會湊上去送人頭。

“反正聽兄弟一聲勸,機會就是靠搶、靠騙、靠制造。”

說話間,前方有人爬到石頭上喊了句。

“炫邁說了,為了鼓舞士氣,率先到達山頂插小紅旗的班級,本月量化分加十分,免三次課間操。”

“炫邁又出來忽悠人了,要免就免跑操,課間操有什麽難度?”隔壁班有人不屑一顧道。

“拉倒吧,你那是《舞動青春》嗎?你都快自創一套廣播體操了,”宋野清了清嗓子,騷氣十足地模仿了遍隔壁班的動作和播音腔,“第四套廣播體操《群魔亂舞》,現在開始。”

“我操,你們班宋野嘴怎麽那麽碎,他是不是欠揍?”

“習慣習慣就好,這丫就是個哔哔機。”在前面領隊的體育委員揚了揚下巴,“生死看淡,不服就幹啊。”

“你是真不怕挨抽。”鐘婷對這人有印象,挽着許昭意的手臂,偏頭晃了他一眼。

“Who care?哥的人生座右銘就是死亡如風,常伴吾身。”宋野勾了下唇,無所謂地搖頭晃腦道,“妹子,想不想聽聽哥的傳說?”

“有命回來再講吧。”鐘婷對着一臉茫然的宋野同情地笑了笑,“你再不跑,可能要被人揍成一個傳說了。”

宋野扭過頭晃了眼,24班有幾個同學已經不爽地挽袖子了,氣勢洶洶地往這邊走。

他“我操”了一聲,撒腿就跑。

“我太難了,我他媽上輩子可能是道高數題。”

嬉鬧間,爬山比賽就此開始。

起初都走得飛快,爬到半山腰時,間距就漸漸拉開了。許昭意倒沒刻意博頭籌,她前面還有人,但也甩開了大部隊。

鐘婷賴在飲品店懶得走,她便獨自上山。可能她選的路線有些偏,一路上也沒遇到熟人,倒是看到了梁靖川。

沒刻意一起,還是撞上了。

兩人一路前進,早已遠遠甩開大部隊。梁靖川不着急,卻也不曾停下等她,跟她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許昭意帶了單反,偶爾看到漂亮的風景或者走累了,就會停下來拍兩張照。

等到查看時,許昭意才驚覺,有好幾張照片把他入了景。

她認真地看着畫面裏他的身影,抱着單反遲疑了會兒。

“累了?”意識到她停了下來,梁靖川看了她一眼。

“沒。”許昭意若無其事地将單反收了起來。

她沒舍得删除。

不知不覺走到了吊橋,鐵索咯吱咯吱作響,人走上去就會劇烈的晃動。這是最近的一條路,隔遠一點還有看着更安全的石橋。

許昭意有些猶豫,沒想好是否繞路。

“不敢?”梁靖川在鐵索橋上站定,側身看了她一眼。

聽得出他嗓音裏勾着點笑,許昭意瞪了他一眼,毫無波瀾道。

“燕京一中二十班小許同學提醒你,裝逼千萬種,安全第一條,不走尋常路,遲早兩行淚。”

梁靖川笑笑,突然朝她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向她伸出手。

“來。”

許昭意抿了下唇,拍了下他的手,從他身側繞過去,“我自己能走。”

梁靖川挑了下眉,也不勉強。

逞強的後果就是,她還沒走出兩步,就因為鐵索的劇烈搖晃想要折返。

“梁靖川你別動!”許昭意揚高了聲音。

“……我沒動,剛剛是你在走。”梁靖川定在她身後,無可奈何道,“你等等。”

這次真的是他朝她走過去。

腳下的橋面一晃,許昭意輕呼了聲,慌亂中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故意的吧你!”

“害怕你還上來?”梁靖川有些好笑地低眸,“你恐高?”

“不是,”許昭意抿了下唇,有些煩躁地将手挪回了鎖鏈,“我平衡感不好,所以不太喜歡這種搖搖晃晃的東西。”

換成攀岩滑索,絕大多數人不是她的對手,但是過獨木橋吊橋,真的讓她窒息。

“而且,”許昭意擡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個女孩子。”

梁靖川短促地笑了聲。

“過分了,笑什麽笑?”許昭意咬了下牙,視線一瞬不瞬,“有病病是不是?”

也不知道哪兒戳到他的笑點了,他就當着她的面,突然笑了。

許昭意忍無可忍,伸手指了下山路邊緣,“看到那兒了嗎?”

“嗯?”

梁靖川懶懶散散地應了聲,嗓音裏還勾着未散的笑意。

“走兩步,沒病去懸崖邊走兩步。”許昭意面無表情。

“良心不痛嗎?”梁靖川看着她緊緊抓着鏈條的手,似笑非笑地吓唬她,“你不說兩句好聽的,我今天可能就把你扔這兒了。”

事實證明,她的良心不僅不會痛,還活蹦亂跳。

“您聽聽,自己是不是也沒好到哪兒去。”許昭意堆了滿臉假笑,反唇相譏,“您說得是人話嗎?”

“回去吧。”

“什麽?”許昭意沒反應過來。

“老徐看到了,估計會心肌梗塞,不着急走近路。”梁靖川淡聲道。

這理由其實有點扯,偏偏他面上沒什麽情緒。

不過他給了個臺階下,許昭意也沒想不開非要挑戰自我。

“我胳膊可以借你。”梁靖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許昭意不想提剛剛丢人現眼的一幕,也沒矯情,抱住了他的手臂,口吻生硬,“快走。”

繞了遠路,他們到達山頂的時候,二十班的大部隊離這裏還有段不短的距離。

山頂有座寺廟。

林間的空氣清新而潮濕,寺廟森嚴肅穆,檀香和木葉的清香交彙,渺渺梵音伴随着沉悶的鐘聲散入風中,飄蕩在雲霧缭繞的深處。

閑着無聊,兩人往寺廟裏逛了逛。

梁靖川抽出三根檀香,點燃後上下輕擺幾下熄滅火頭,拇指與食指輕夾、三指張開伸直,輕抵香尾平舉至眉齊,平視佛像敬拜了三次,插香、禮佛。

“你沒什麽想求的,還是願望短?”許昭意見他禮數做得這麽細致周全,低念的步驟倒是省了,微微詫異。

“我不信這些。”梁靖川半斂着視線,懶懶散散道。

他素來混慣了,不過老爺子喜歡鑽研佛法,小時候被帶在身邊耳濡目染,來這裏時往日秉性也有所收斂。

“那我就不一樣了,我常懷虔誠和敬畏。”

上香禮佛後,許昭意跪在蒲團上,閉上眼睛抱着簽筒輕輕晃了晃。

啪嗒一聲,一根簽文掉在了地上。

許昭意撿起簽文,晃了眼最下端的“半吉”,連內容都懶得掠過去,直接将它放回了簽筒。

“不去解簽?”

“我不喜歡半吉,解了不是平添煩惱嗎?”許昭意回答得理所當然,“再擲一次。”

“你的虔誠和敬畏還挺另類。”梁靖川挑了下眉,沒料到她能把強盜邏輯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沒聽人說嘛,牢牢掌握在手裏的才是自己的,包括命運。”許昭意跪在蒲團上偏頭看向他,彎了下唇角,“我命由我不由天,這是原則。”

梁靖川輕笑了聲,有些意外。

竹簽聲聲響動,重新搖簽擲杯後,許昭意從地面上撿起一支新的簽文,上上簽:

旭日升天,鸾鳳相會,名聞天下,隆昌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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