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故應再難見梅花
蕭庭鈞胸前纏着繃帶,一下車便踉踉跄跄快步往後院走,顧存仁與一衆侍衛在後面跟着,也無人敢攔。
待進了卧室,幽香依依,牙梳,發飾,皆在妝臺;書架上圖書壘壘,一冊《通志堂集》還擱在她随手能夠到的地方。
一片熟悉的紅粉睡在紅木書案上,蕭庭鈞一步上前,将它拿在手裏。
是婚書。
當日自己強拉她手摁上的那枚小小指印嫣紅宛然,而喜鵲登枝的花樣都模糊了。淚漬的。他的手輕輕抖起來,轉頭嘶聲吼道:“薛櫻寧!!”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蕭庭鈞沉沉走到衣櫃前,打開,裏頭挂着不多的幾件旗袍、西裙、睡袍,下擺淡雅柔迤地拖在櫃底,依如往日。又見床頭整齊疊放着一件襯衣,他走過去拿在手裏,認出這是去北固關前夜,他一回來時她拿在手裏縫的那件,原本扣子有些松脫了。
蕭庭鈞帶傷的手指撫過那一枚枚扣子,卻見領口那裏空着,線口整齊,顯是縫好後又被剪刀剪掉的。
她帶了他咽下的一枚扣子走。
蕭庭鈞猛地站起身奔回院中,一把拔出槍指着顧存仁紅了眼嘶聲吼道:“把人給我交出來!”
顧存仁看着黑洞洞的槍口,緩緩道:“叢桢的屍體運回來時,夫人曾跪下求我,一是要我死保三少;二就是明知危險也要去北固關見三少最後一面。”
蕭庭鈞受傷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腔子裏發出哮喘樣奇異的嘶啦聲,像一股大風在破碎的山谷內回旋。
顧存仁咬咬牙繼續道:“标下再呈報一遍:就在關前雁歸山上,他們遇到扶桑人伏擊,退到望南崖時再無可退,暴露在對方的炮彈射程之內……我已着人找了十天,屍骸無存,确實無一生還。标下保護不力,請三少治罪!”
蕭庭鈞的眼眶裏,逐漸有兩滴淚水滴将下來。
顧存仁看着他長大,從未見過他落淚,頓時垂目不敢再看。
只聽他啞聲道:“去北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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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存仁一瞬間心念萬轉,即刻一鼓作氣道:“三少若果然放不下,顧某也不攔着。您就此放下這槍,放下虎狼環飼一觸即頹的江北,放下國仇家恨,往雁歸山找去。一天找不到找兩天,一月找不到找兩月,夫人的屍骸……總歸找得全。”停停又沉聲道:“大帥、叢桢……他們地下有知,想必也會理解三少。”
蕭庭鈞手劇烈地戰抖起來,“再去找。”
那槍如有萬鈞之重,終究使他的胳膊松垂下來。
半年後,北邺。
蕭帥府又恢複了往日氣象,肅穆莊嚴。這日府前汽車直停到山下,處處重兵把守,半座城都戒嚴了。一條七八米闊的紅毯一路從主樓鋪到大門,路邊松柏上皆以綢緞攢花裝飾。樓內燈火通明,鮮花圍繞,大廳裏樂聲混着花氣酒香,中人欲醉。
後面花園主院裏,一名管家用絲絨托盤小心翼翼托着枚鑽冠進去,交給一名女傧相。那位小姐揭開帕子一看道:“密斯程,真開眼界呀!配你的法國婚紗真是美麗極了。”說着往程琬之頭上虛比一比,對鏡裏的人笑道:“ANGEL!”
坐在旁邊沙發上的另一位戴着一手各色寶石戒指的小姐,做托腮沉思狀道:“ANGEL在哪裏?怎麽這樣快,就有ANGEL了嗎?”一屋子人哄然笑了。
管家也陪笑片刻方出來,剛走到門口,便有一個一身翠綠襖褲的丫鬟急忙迎上來:“大總管,蘇玉绮到是到了,可她不肯唱《豪宴》《仙緣》,偏要唱《驚/變》,這可如何是好?”
那管家将腳一跺道:“胡扯!她算什麽東西,這樣大的日子,豈能容她胡來?你去叫她們班主到偏廳,我随後就到!”
正說着,偏裏頭聽見了,程琬之在內道:“嚷嚷什麽?”
管家忙進去回了,程琬之想了一想道:“《驚/變》便《驚/變》罷,什麽要緊,反正我也不懂這些。那蘇玉绮是三少的舊識,給她三分薄面又值什麽。”
方才坐在沙發上的小姐忙立起來用手指點點她道:“瞧瞧,這還是程琬之嗎?”
那管家是程家從南邊派來的,還要說什麽,被程琬之眉一立道:“叫你去就去!”連忙垂手去了。
待出了院門他又順游廊趕往大廳瞧有什麽疏漏沒有,又一個長随來回道:“蕭帥的近身戍衛裏來了一位長官告訴說,清臺有要緊軍務,蕭帥恐怕一時不得來,酒席可以先開。”
那管家沒聽完冷汗就下來了:“這可是結婚宴客,哪有個新郎不來的道理?!”
那長随道:“那可有什麽辦法,您老臉大,去問那長官去。”
管家一口氣憋在腔子裏,且顧不得和他歪纏,只得又往後園來。
剛走到半路,又被紫菱斜刺裏沖出來拉住道:“大總管!這些人也忒勢利眼罷?老夫人在後面一天沒吃什麽,好容易這會想用點山藥粥,等了一個鐘點,一粒米也沒見着!”
那管家抹抹額頭的汗冷笑道:“我勸你們今兒就消停些。什麽正經主兒呢?守個院子不見人也就罷了,我要是你,就去廚房看有什麽吃的,湊合端去一碗得了!”
說罷繞過她擡腳便走。把紫菱氣了個愣怔,半晌方咬牙跺腳道:“好,好!”
廚房這時候添了十倍的人還不夠用,紫菱默不作聲巡了一圈,才看到角落裏一個粗使小丫頭正守着只銀銚子,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煮着什麽。伸手揭開一看,恰是熬好的細粥。
她二話不說尋個碗來,正要舀,只聽一聲道:“紫菱姐姐!”擡頭一看,卻是四小姐的丫鬟小柳兒,穿着蔥綠滾邊松花色小襖,粉臉笑盈盈對着她。
紫菱勉強笑道:“是你們房裏熬的?從醫院回來就鬧得人仰馬翻。老夫人也要吃粥,偏我們沒人理。”
小柳兒放下手裏的海棠式填漆托盤,笑道:“論理這麽多,小姐也吃不完。只是一樣,這是新請來的大夫吩咐熬的藥粥,有許多味中藥在裏面,不知老夫人可吃得吃不得?”
紫菱一愣,小柳兒便湊近她低聲道:“應該沒關系罷?你就分一碗好了。反正我看她們,還不是一樣的……”說着用手指指指腦袋。紫菱猛地站起來把碗一撂道:“壞透了的小蹄子!你娘才瘋了呢!”
小柳兒一愕,急道:“誰說瘋字了?上頭不許說的。怎麽了,你主子把自己關在後頭破院子裏不出來,好些人聽見半夜地哭哭笑笑,可不也是腦袋不好了嗎?何苦來,我是好心,反而被你罵了。你瞧現在府裏誰還理你呢?還像從前橫行霸道的。”說罷舀了粥賭氣去了。
方才看粥的小丫頭怕事,早遠遠走開。紫菱獨自看着那銚子,熱氣裏無數快化掉的米粒不斷翻滾着。
遠遠的,前頭戲上場了,一縷清籁游絲般斷斷續續吹入耳內,在空曠的冬夜裏格外纏綿凄涼: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并繞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花繁,秾豔想容顏。雲想衣裳光璨,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風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闌幹……
倏忽又到舊歷年,南安冬雨,濕意沉沉。
一位近身衛戍軍官訓練有素地敲了三聲門,低聲道:“大帥,人來了。”
月香抖抖瑟瑟進來,四處一看,只見窗下筆直背立着一位身量高大的戎裝男子,肩上的金色流蘇在暗影裏輕微顫動着,忙對着福了一福。
蕭庭鈞沒有回頭,輕輕問道:“你叫月香?”
月香這時膽子大了些,答了一聲“是”。
蕭庭鈞又問:“你伺候你們小姐多久了?”
月香一愣,想了想道:“我從十二歲就跟着小姐,好些年了,直到她走。”
那人聽罷用做夢一樣聲音茫然道:“走?”
月香忙解釋道:“走了,早走了,前年端午節的時候。出洋去了。”
說罷只覺得屋裏一靜,良久無人出聲。月香漸漸又緊張起來,不安地挪動着雙腳。
半晌,那人方問道:“聽說你會做西瓜燈?”
月香不禁有些好笑,想一個堂堂大人物居然問這個,如何扛槍打仗呢,就直說道:“啊,會得。現在就能做。外頭賣的就有暖窖裏養的瓜,就是貴些。”
晚間程琬之去探望了程家老一輩的一位姨太太回來,一下車就問:“大帥回來過嗎?”底下人回道:“回來半天了。在後頭如賓園屋裏。”
程琬之跺腳道:“早知我不出門了。好容易出一趟門,偏我一走就……”邊說邊快步往後園走,不妨高跟鞋在濕臺階上崴了一下,丫鬟忙趕上來扶着,被她一推道:“走開走開!”微微跛着腳自己去了。
遠遠就見書房裏一片幽光,她調整下呼吸,緩緩走過去推開門。只見蕭庭鈞竟穿着一件玉色長衫坐在沙發裏,輕衣緩帶,神情溫柔,靜靜望着案上的一盞西瓜燈。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蕭庭鈞,不由忘了說話,看得癡了過去。
然而不過一瞬,他就發現了她,又變作她所熟知的蕭帥,此刻看着她道:“有事嗎?”程琬之這才覺得腳腕漸漸麻痛上來,她聽見自己微笑說:“沒事,你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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